马瀑漕已经多少年没有去过了?父亲已去世十三年,这十三年我肯定没有去过。往前,是我工作的时候。再往前,是在粮校读书的岁月。应该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去过。唉!屈指算来,竟然已快三十年。
忽然想念马瀑漕,是因为此时正值炎炎夏日。我不禁想念与父亲在马瀑漕一起度过的时光。自我粮校读书那年起,父亲就脱离了农业,孤身一人去上海卖塑料袋。于是我们各奔东西,从此再也没有去过马瀑漕。
马瀑漕在家乡双港镇西南约两里的地方。这里为什么有条河流,应该与双港有着莫大的关系。双港,看其名称,不难理解,两个港口。家乡属于平原大畈鱼米之乡,自然水域众多,所以早些年的运输,应以水运为主。走大沙河,到菜子湖,然后直达长江。而马瀑漕是连接双港与大沙河的一段水路,双港通往外地的水运要道。就“漕”字本身意思而言,指运输粮食的水道。所以,这就更印证了我以上的猜想。
马瀑漕应该是人工挖掘的一条河流。因为地势低,蓄水容易,适合开掘一条水道。几乎每年的汛期,大水就不可避免地淹没那里的低洼田,从而形成汪洋湖泊的模样,场面甚是壮观。等洪水退去,野草与芦苇瞬间疯长,远远地望去,郁郁葱葱,茫茫无际,仿佛沼泽之地。于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也滋生了不少别的动植物,都是天然生长,自生自灭。由于长年活水,河内生物丰富,延绵不绝。
父亲年轻时思想有点保守。大集体解散后,家乡绝大多数人都轻农重商,热火朝天地做着塑料袋生意。但是父亲胆小怕事,生怕亏本,守在家里老老实实做他父亲留传下来的手艺,扯挂面。手艺人,只能勉强养家糊口。何况扯挂面一年还要歇两三个月。于是父亲又附带些别的事做,以增加家庭的收入。看猪便是其中重要的来源之一。
父亲长年看了一头老母猪。老母猪下崽后,等幼崽长到两十斤的样子,大部分捉到街上生猪交易所卖了。剩下三四头脑子大的,自己留着慢慢看肥。因为做挂面,什么面头子,回笼面之类颇多,猪食水就多些。但这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猪们一大家子的长期温饱。每每此时,到三里之外的马瀑漕拉些猪菜,便成首选。这里的猪菜,是指水中生长的水葫芦,菱角菜,鸭嘴舌,海菜花,金鱼藻等水生植物。这些水生植物猪们都爱吃。特别是新鲜的,吃起来耳朵直搭眼珠骨碌碌直转。
拉这些猪菜,主要在夏秋交接之际。因为这时马瀑漕植被丰盛,水面、水底,到处都长满了黑压压、绿油油的植物。有时父亲与母亲一起,有时父亲一个人。但是不管怎样,父亲总是带上我,让我跟着帮衬帮衬。多是选择在天气晴朗的下午。这时阳光强烈,一路蝉鸣。我与父亲都戴着草帽,赤脚走在田埂上。父亲有点勾头,用扁担背着粪箕,走在前面,一路提醒我走路要小心。我跟紧父亲,踩着父亲的脚步,本能躲避地上的石子、螺蛳壳、蚌壳、菱角刺之类,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
快到马瀑漕,远远地望见逶迤的水岸边,密密麻麻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头。近了,只听见芦苇相互簇拥着在风中沙沙作响。银灰色的芦花摇曳着柔软的身子,不住地点头示好。抬眼望去,水波浩渺,一望无际。近处波光粼粼,愈远愈显苍茫。近岸处的水面,大片大片的水葫芦,菱角菜,层层叠叠,密不透风。一些叶子挤翻了,露出浅灰嫩绿的背面。阳光炙烤下的叶子发出刺眼的锃亮,仿佛贴了一层锡铂。似乎可以听见叶子们拥挤时发出轻微曝裂的声响。
马瀑漕四周少有村庄。午后鲜有人迹,顿显空阔宁静。没有蝉声。风声,水声,鸟声,相互应和。这些声音混合一起,恍若禅音,更显此处寂寥辽远。一些白色的水鸟见我们的到来,扑腾着翅膀滑翔远去。它们划着优美的弧线,不断发出悦耳短促的鸣叫,在水面低低盘旋,寻找理想的立足地。
父亲来到岸边,麻利脱去仅有的短衬衫大裤头,赤裸着身子向水中走去。那一刻,父亲裸体的形象,永远地烙在我的脑海。我没有丝毫地为这裸体感到羞耻,而是内心充满无比的敬意。他古铜色的肌肤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反射着灼灼银亮的光泽。只见他双手有力地划开水面,又俯身抄手下去,满满地大把大把从水中拽起一大片猪菜。随着父亲反复的动作,猪菜越积越多,一团团集中浮在水面。我这时也溜入水中,缓缓靠近父亲拽起的猪菜。有些温热的河水轻吻着下巴,我用嘴轻轻吹开青绿色的水面。脚小心地在水底凉凉的泥土上试探着。太深的地方不能靠近。我侧着身子半浮在水中,一只手不断拍打着水,一只手拽着猪草,奋力向一方无遮无掩的坝埂边游去。
歇伙时,父亲钻进芦苇丛中,吸上一会烟。我爬上岸,在晒在坝埂上的菱角菜中翻找菱角。一只只菱角被我毫不客气地丢进草帽中。野菱角刺多,不要。专找那些红皮青皮的家菱角。皮薄,肉多。剥开咬一口,丰嫩的甜丝丝的。
夏天的日头真毒。才一会儿,身上的水珠蒸发得一干二净。因水份散失太快,皮肤骤然收缩,有些发紧发干。炽热的阳光烤得皮肤开始发辣发疼。我连忙跑进芦苇丛中躲阴。广袤的芦苇丛是野鸟栖息的天堂。人入其中,可以看得见水鸟于其间疾奔的身影,也可以看见水鸟慌乱着一个猛子扎人水中不见踪迹。更多的水鸟,因人的闯入而惊动,拍打着翅膀,不停尖叫着,在马瀑漕宽阔的水面来回盘旋。在芦苇丛里,可以轻易在地上的鸟窝里捡到鸟蛋。个头大的,足足有半个鸡蛋大小。每次拿回家,母亲总是说,鸟蛋不能吃,吃了脸上就会长满像鸟蛋壳上面一样的麻子噢。母亲这样说,我当然不敢吃。脸上要是长满麻子,那有多难看。
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坝埂上晒满了父亲拉上来的猪草。父亲见太阳还挂在半空,便与我一起在水底摸些河蚌。父亲屏住呼吸,一个猛子刹下去。不一会,人从水中湿漉漉的冒出来。父亲一只手抹着脸上的水,一只手高高举起硕大的河蚌,用力地向坝埂掷去。那神态,简直如同竞赛场上投掷标枪的选手绝无两样。我小心地用脚探知河蚌。也能碰到一些。但不能像父亲那样的扔。只好委屈自己缓慢地在水中来回,递到岸边。河蚌肉鲜嫩,好吃。小的带回家用刀破开,给鸭吃。大的,用剪刀剪下厚厚的河蚌肉,再用盐、面粉稍稍揉捏一下,洗净,配上红红的辣椒丝,是一盘绝好的下饭菜。
拉猪菜结束,更多的时候,父亲在水中寻找些比较粗的鸡子苞梗,顺便带回家作菜。这东西我也惹过几次,但是刺多,太戳人,不敢轻易下手。父亲在行得很。父亲瞪大眼睛,盯紧叶密果大的那一株。靠近,用手捂住鸡子苞头,脚在水底探寻它们的根。一旦触碰到具体位置,将脚用力插入根部的淤泥中。手上带劲拽,脚下带劲叼,不一会,一株杆多果密的鸡子苞梗浮上水面。鸡子苞梗撕去表层的皮,折断成一小截一小截,辅以辣椒,香油暴炒之,也是一盘不可多得的下饭菜。有时多了,母亲把它们腌渍在坛里,早餐和稀饭吃。只是往往腌渍太久,颜色发黑,有酸酸臭臭的味道。
每每与父亲一起从马瀑漕回家,太阳快日落西山。父亲挑着满满的一担猪菜,上面还搭着长长的鸡子苞梗,一路拖着,缓缓在乡间行走。我像条狗一样紧跟父亲身后,手上捧着沉甸甸的草帽,脚固执地踩着父亲长长的影子。回头望去,夕阳涂抹下的马瀑漕变幻着绚丽的色彩。白杆绿叶的芦苇丛上空跳跃着璀璨夺目的光芒,充满着新奇与神秘。这样的画面,后来经常出现我的梦中。我总无限神往地朝那个有着色彩有着光芒的远方,一直走呀走。只是,总不见尽头。
父亲挑回的这些新鲜的猪菜,母亲细细地切了,捺在院子脚边的一排大缸里。时间一长,大缸里渐渐飘出猪菜腐败臭哄哄的味道。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味道,小时候的我,竟然很受用。那些仍摆放在马瀑漕坝埂上的猪菜,经过几天太阳的炙烤,变黑变干变瘦,像是一堆堆干草。父亲用草绳将它们一一捆好,挑回家。放在假二楼的木板上。等待马瀑漕里的猪草消失殆尽,才一捆捆拿出来,用竹刀在木墩上砍成碎段,开水泡开,和在粥里给猪们吃。猪们有时不乐意,用嘴不满地“咕噜咕噜”拱着。母亲拿来一根竹棍,在猪槽上敲打几下。猪们又老老实实“吧嗒吧嗒”起来。母亲这时也不委屈它们,洒些猪糠在上面,猪们又摇着尾巴乐呵,叫得甚欢。
这些年来,我对于马瀑漕的思念,亦如对父亲的思念。其实那里还有许多我少年时代欢乐的故事,一个充满幻想的儿子与一个勤劳朴实父亲的故事。我忽然地有了想去看看马瀑漕的冲动。别离经年,我不知道她如今怎样的模样,是不是一如我的记忆。是的,我一定得去。去那里,找寻我与父亲忙碌的身影与欢快的笑声。只是那时,我终将一人,孤独地踯躅在多年不曾相见,但肯定似曾相识的马瀑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