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父母也会老去,先我们一步老去。
幼时的自己总是习惯于被他们搀扶着走路,被他们豢养,潜移默化地被他们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影响,成长为跟他们类似的人。
虽然我也一度叛逆。
如同从初中开始就极力于逃脱这个闭塞而落后的小县城,到区里面,再到省城,最后来到首都。
也想极力于逃脱自己骨血中来自他们的刻印,不想一辈子如同他们一样,被束缚在方寸之地,早早地下班,在巷弄逼仄的社交圈中,在沙发前昏暗的电视机光线里,就此度过一天。
但年岁渐长,却越发对他们有了牵挂和想念。故乡这个词,就像埋在骨血深处的一根倒刺,拔又拔不得,偶尔隐隐作痛,只能在回忆里,慢慢地抚平,揉搓。
说起来,离家时间越长,回家的次数却越发频繁。虽然难以对他们大倒苦水,讲述自己在外飘零的磨折,但闻到来自家里厨房熟悉的烟火气,心中一下子就平定下来。
因为我知道,我始终有着坚强的后盾在。就是他们。
但也阻挡不了他们变老。像墙角一夜便开颓的昼颜花,迅速衰败了下去。仿佛一夜之间,岁月如蛛网,在他们脸上盘结了皱纹;而每年春节回家,总觉得他们的额发间,又新添了几笔风霜之色。
这种感觉在今年尤为明显,在机场的出口,遥远看到父亲在等我,突然发觉,他的整个身型竟变得如此单薄,而最令人心惊的是:我看到他逐渐佝偻的背影。而他明明应该是,当年那个挺拔而健壮的男人,随时可以用有力的双手,把我举高高,放在肩头。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母亲身上,虽然她偶尔跟我抱怨着白发渐生,我却不以为意,笑言她足够年轻,和我看起来就如姐妹般相衬。直到最近她发来出游的照片,看到她下垂的眼袋,和失去光泽的皮肤,我突然觉得特别难过。
因为我们总是无力与时间抗衡。纵然我们足够聪明和勇敢,得以打破空间的桎梏,通过微弱的电流传输,使千万里的距离缩短至一条网线;我们也不曾经历过可怕的战争,饥荒,或大规模的天灾人祸,在平安和饱足的夜晚睡去,而不致缺乏。
但我们仍然无力与时间抗衡,它只是随手牵动手中的丝线,于是你看到四季轮换,星斗交替,幼童如湖边芦苇一样拔节并且迅猛长高,而老去的人们,却俯下身子,瑟缩成地平线上一座古旧的墓碑。而它却亘古地伫立,用冷漠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仿佛人世间的离别悲欢,都只是它主导的一处戏剧,我们都只是舞台上的提线木偶,背后悬着冥冥的命运之绳。一代代演员的谢幕,总是可以再找到新鲜的面孔作为替换。
我们继承了父母的基因,智力,部分外貌,是为了终有一天,我们可以取而代之吧。像一个多么残酷的箴言,唯以死别,作为彼此这一世亲缘的偿还。
但我希望这一天,可以到来的晚一点。趁我还来得及在他们的臂弯里最后一次撒娇,趁我还能挽着他们的手肆意晃荡,而不是搀扶着他们缓缓前行,趁我们的生命,健康都尚有额度足够提取,趁我们的这副肌体尚未松垮无以支撑灵魂,我还想再一次,再再一次,对他们说一声我爱你们。
趁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