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郭庆春因为不科学的发声将嗓子喊哑,前途未卜时,许大娘家也因为物价飞涨,生意一天天艰难下去。许大娘偶尔在街头巷尾见到郭庆春有时候卖菜,有时候贩瓜,都远远地看好一会儿,边看边叹息。甭管卖什么,郭庆春都不吆喝,呆呆地盯着路面。
招弟知道搬家的意思,母亲这是不赞同自己跟郭庆春。可她不在乎,她在等一个自己也不确定的机会。
“他连吆喝都不会了,你找他能做啥?”终于有一天,招弟和母亲在饭桌上交锋了。
“他不能吆喝,我能!”招弟想起那个后院,马缨花,郭庆春放下琴说她的嗓子亮。
“那我们咋办?你姐姐咋办?”母亲将筷子重重地搁在碗沿上。
招弟看着那半碗能照出人影的稀面汤发怔。自从大兵进成后,日子越发不好过了。以前卖炒疙瘩,吃炒疙瘩;现在卖稀面汤,喝稀面汤。自己怎么没发现面汤越来越稀了呢。她看向床上的姐姐,自从姐姐被一群上门耍无赖的兵痞失手打伤后就精神不正常了。直到这时,她才暂时断了念想。她要先把这个家撑起来。
招弟的姐姐死了,成天吃面汤,一个成年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病人。尽管招弟四处求告,但那个时节,大家都吃不饱饭,走在路上一跤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手上就算有点钱也换成几个窝头,半碗米面攒起来,谁能拿出钱来呢,也就年纪大的见不得招弟伏在地上,沾灰的额头浸着血,往招弟怀里塞上一张票子,背过身去不忍看招弟失魂的眼睛。
没几天,许大娘也因悲伤过度加上营养不良去了。
比起多数人,她们是幸运的,饥饿不会一天天煎熬她们的身体。她们没有像那些禁不住饿的人一样吃烤软的鞋底子,去捞水底的软泥,她们在这之前死了,死得体面。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招弟去找郭庆春,但她的内疚把自己禁锢了。她要给母亲和姐姐一个体面的葬礼。
许大娘和姐姐下葬的那天,城里认识的不认识的穷人都吃到了那个时节最好的一顿。他们心怀感激,大快朵颐,停下来换气的时候就瞧瞧招弟和那个外地来的军官。
招弟自从在那天夜里见过郭庆春后就丢了魂,黄澄澄的柿子,倔强的眼睛。她在三轮上怎么也坐不住,长毛绒的大衣从腿上滑落也没发现。她丢下钱,柿子也没拿,慌慌张张地逃了。
她学会了吸大烟,每次吸完懒懒地靠着,柿子就在眼前飞,每个柿子上都有一只倔强的眼睛,灼得她心口疼。
军官去台湾了,他说到了台湾给她写信,给她汇钱,把她接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她决定去医院戒烟,检查的时候知道的。在无数个难以忍受的夜晚,她的脑子里都是种满马缨花的后院,郭庆春弹着琴。于是她一遍遍唱着“苏三离了洪洞县,”直到虚脱昏迷。
那个夏天,招弟嫁人了,嫁的人姓于,是个贩瓜卖菜的。他对她很好,愿意照顾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招弟想吃瓜,他就叫人去买。
“嗨,自己就是卖瓜的,糟践钱干嘛?”那人不愿去。
他乐呵呵地道:“今天不一样,今天不一样。”
郭庆春送瓜来时,招弟并没有看见,只听见他说:“嗨,送瓜的真憨,放下瓜就跑了,快给他送去。这憨子怪不得卖瓜咧。”
“你还不是卖瓜的。”招弟失笑道。
“呵呵,呵呵。”
孩子出生时,他紧张得直搓手,想抱又不敢伸手。
“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俺不会,俺一个大老粗。”
“她姓于,你是她爸。”
“叫……叫于小玲吧。”他哽咽着说道。
招弟终于知道卖菜贩瓜有多苦了,一次要拉两千斤的货回来。每次他都累得沾床就睡。招弟心疼他。
“怕啥咧,俺大老粗一个,有劲儿。”
于小玲两岁时,她的父亲死了。
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妈妈在扶持这个家,记忆中空白的爸爸是妈妈口中的大英雄,“你爸啊,上货的时候,每次拉两千斤。别人都叫苦连天,就你爸跑得飞快。”
“他为啥跑那么快呀?”
“因为你,和妈妈呀。”招弟每次都禁不住哽咽起来。
在于小玲七岁的时候,招弟开始犯难,整晚整晚睡不着。孩子都这么大了,该学点啥了,总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卖菜,上货吧。自己还是她爸的朋友帮衬着,仅仅糊口饭吃。
招弟在卖菜的时候总是看到举着戏园牌子经过的人,牌子上“郭庆春”三个大字让她失神好久。
看于小玲走进剧院的招生办时,招弟忐忑得直搓手,她没有注意自己从丈夫那儿得来的习惯。她一会儿拢拢垂下来的头发,一会儿扯扯泛白的衣服。于小玲蹦跳着出来,喊自己时。她的心才又跳回腔子里。但看到身后的郭庆春时,重又跳了出来。
他变了,变得更白,更胖,也有威信了……像个大官。
自己……应该又老又丑了吧。
“郭导演!”她的手拉过于小玲。
“您倒好?”
“还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