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未曾料想到,我的命运就如同那壁角的花儿。
是呵,主人不爱,也不浇水,如何能存活下去呢?可怜的花儿,原以为自己会在美丽的温馨的餐桌上当个清新漂亮的摆件,最后竟在默默无闻的角落里孤寂地死去。
或许,我比花儿幸福,花只尝过期待,而我的愿望曾实现过。
我曾是幸福的。每一个少女,都不无憧憬着能俘获她芳心的少年郎。我是在偶然一次聚会上,遇见这么一个人。他着一身半旧的长袍,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是时时背着的,说话的时候却在空中有节奏地晃着。眼睛是看不清大还是小,带着镜框。其实好像与旁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莫名其妙的就是注意到了他。日思夜想,觉得这人愈发有趣。他的嘴里能吐出许多我未曾听过的名词与动词、诗人与作家、党派与组织......也许这世间不仅仅只有他能说出这些话来,他旁边站着的其他人也可以,但只有他说的能钻进我耳朵到我心里面去。通过朋友的引见,我也算和他相识了,虽然来不及说上什么话就得说“再见”了,但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这真叫人期待啊。对了,我忘了说,他叫涓生,涓涓细流的涓。
见面的机会来了。我猜想过很多我们再见的样子,却没有一种情形如这般——自来熟。不等朋友开口,他便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名字“子君”。那一瞬间,我羞赦极了,怎的不称姓而直呼人名字啊。罢了罢了,我想他大概是随性惯了,不只是对我。茶话会期间,他倒也不嫌弃我不懂,侃侃而谈,谈时事讲趣闻,还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妇女解放”、“婚姻自由”。恰好近来对时事有所了解,我当然是听说过一些的,但是也觉得这是极其需要勇气且难以实现的。但他是那么坚定地告诉我,这是时代的新潮,旧社会的一切都将被抛弃,活在旧制度里的人是悲哀的,他带着一丝怒火讲到。然后他接着批判旧社会的种种,语气是那么的强硬和令人无法反驳,也让我感到羞愧、担心和害怕......但我什么也没说,什么都说不出。
因为父亲是守旧派的,我想他是不会同意我跟这些他眼中的“造反派”来往的,所以一直偷偷的同一个交好的朋友一起去那些诗会,两个女孩子出门能干什么呢?当然是逛逛街吃吃点心,所以得以瞒天过海。就这样,慢慢地,我们就通过以诗会友的方式熟悉了。此后经常有来往,他还邀请过我到他家里去。
久之,也听到邻居的闲言碎语。刚开始觉得很奇怪,大家为什么要拿那种做错事的眼光看我,常常让我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东西,最后也只能快步的离开。后来再听到,已经习以为常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套说辞,什么女孩子家不矜持啦一类的。本是懒得解释的,可是后来......事情竟然发展到我不需要解释的地步了。不过那时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子君了,我是进步的,一个接受了新思想新教育的人,而他们的思想却仍是守旧的、落后的,我在心底为他们悲叹。父亲还是听到了风言碎语,叔叔同父亲一齐出面,声令不许我再与涓生交往了。我本想跟他们解释清楚并试图说服他们的,可是他们什么也听不进去。我简直是在对牛弹琴!
涓生说他感到为难,一方面不想离开我,时时想跟我见面,另一方面受到我父亲阻挠,他也没办法了。我决心不让涓生为难,在与父亲大吵一架之后,决然逃离这个关了我多年的房子。父亲见我坚决,关也关不住我,扬言要断绝父女关系,叔叔也不打算再管我,我于是头也不回的住到涓生家里去了,我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哪怕不被理解,我也不在乎。我憧憬着诗会情景在温馨的小家中呈现的场景,我喜欢听涓生谈泰戈尔,谈雪莱,谈男女平等,谈如何破除旧思想的未来......涓生会于案台前侃侃而谈,语气或激昂或高亢,脸上洋溢着令人信服的自信。我会很佩服他,因为他总是能够说出许多自己的见解来,我只好默默记在心里,一遍遍温习,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个进步的女青年。我觉得新的生活在向我打开大门。
然而,事实却出乎我所料。搬去与涓生生活不久,我就觉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时煎熬着。涓生特别忙碌,早早踏出家门傍晚才回来,出门的步子急急的,回来也很晚。距离近了,所以大半日不见不会挂念对吗。他也不管我在做什么,回到家坐着歇会就等吃饭,也不管我做了什么菜埋头就吃,晚了就洗澡睡觉。我等着他开口说话,然而每个明天都如此,似乎没有间隙可以插上话。叹了口气,我只好再一次安慰我自己,涓生只是太忙了。 我也变了,尽管从前不大做家务,但为了涓生能住得舒心,能吃上一口热菜,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忙他自己的事,我揽下了家里的一切琐碎事务。我这才知道这世间的所有女子大都像我这样或者也将和我一样,勤俭持家,任劳任怨。也曾怀疑过这样的生活,这不是我原本期待的生活啊。但我相信,只要将日子打理好,生活还是有盼头的,我不敢再深思,我忙碌起来。而且我还有阿随,是一条瘦弱的狗,像能听懂人话似的常常蹲在我脚边听我自言自语。那小官太太也挺有意思的,虽然一见面总不可避免口舌之争,我还说不过她那张厉害的嘴,但是气极了反倒乐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生活没有好起来反而是更糟糕了。涓生工作上遇到了困难,抽屉里现钞越来越薄,家里的牲畜养不下去了,饭菜也总不够吃,再没衣服可添了,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饥冷的冬天。可就算这样,我也是不愿离开涓生的。小官太太总在我面前对涓生冷嘲热讽,说我傻。因为我爱他啊,我愿意这样。但我心里长了一个疙瘩,他爱我吗?我揣着这个问题惶惶度日。
有段时间,他着急着出门找事做,傍晚太阳落山了才踱着慢腾腾的步子回来。也不说话,沉默,沉默,屋子里总是死寂一般的沉默,只有时不时的咳嗽声透过他的胸腔震动传出。我总想开口说些什么,找到可以帮忙的人了吗?或者是问他这一天都去了哪些地方。开口就不自觉的变成了外面上有什么新变化。因为我从他的低沉中看不到生气,我不敢再提起令人伤心的事了。涓生似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些,加上心情不好,支支吾吾的跳过了话题。然后又是沉默,安静。有些时候他又激动的讲起最近发生的事情,但是多是关于吃饭问题的事。怎么会这样?看来,生活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生活失去了稳定的根基,思想什么也不是。不过我那时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至少我不会放弃他。但是,我不会并不代表他不会,于他而言,我竟然是包裹,疲惫时便可以卸了。
春天就要到了,然而我的爱情经过寒风的摧残,埋入土里,熬不到看见春光。爱情终究是枯萎了。我如何能够再自欺欺人逃避那些一直不肯面对的事情。涓生提出了分手。尽管生活贫困,但总会熬过去的,他竟为此抛弃我么?说什么“不爱了”,其实不过是哄骗女孩子的把戏,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好骗的子君了啊!但是,既然他开口了,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厚着脸皮求这个男人。我愤然,然后释然,像来时一样,只拿着一个包裹就走了。
写到这里,我姑且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那些尚单纯的女孩子说:判断一个男人是否值得投奔,是不需要听那些“苦口婆心”的花言巧语的,要看的是他愿意为你做些什么。只用几句话就把我套住了,我真是傻,那小官太太说得对。这样一个张口说爱又随口说不爱的男人,白白便宜他得了一个女人的青春,太不值当了。男人呐,说爱你的时候承诺你将来,不想负责任的时候低个头转个身潇洒离去,绝情又寡义。而我自己的处境却因昔日不管不顾之下的冲动而造成现在举步艰难的窘境。
后来啊,我又想了想,没有能力的男人是不值得依靠的,只能依附于男人的女人也是可悲的。理想主义者战胜不了现实,我这才恍然大悟,所谓大写的人,非自身独立自主无法做到,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然而,现在的我,再想走出一条路的希望是几乎没有的,我为我自己感到悲哀。
走到底了啊,走到底了,浪漫主义无法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