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猪是我“阿公”,也就是爷爷,因家中排行老三,属相亥猪,得花名三猪。自我记事起,邻里街坊都喊他三猪伯。
爷爷从来都是高大而瘦削的,总乐呵呵笑着,露出两颗镶嵌的金牙。
三岁时,全家人从旧厝搬到繁闹老街上的新楼。彼时小叔还未成婚,爷爷的房子首层隔成俩铺面,里间相通。直到小叔准备结婚,每层楼都加灌隔墙,只留了一楼后厨房隔墙上一方梯状空隙,和二楼一小扇门。
盛夏平日里,爷爷总穿宽松白棉背心,外罩薄薄的雪纺类兰色短袖衬衫,长裤也尽量是轻凉料子。酷暑难当时,他便将二楼小厅拖洗干净,开大吊扇,放竹枕在瓷砖地上,只穿一件大裤衩午睡。我也抱上枕头,窝在他旁边,听着吊扇呼呼作响,在丝丝凉意中昏昏睡去。
水稻收成的时节,爷爷割了田里的谷子,装在一个个尼龙编织袋里,挑阳光充裕的日子,搬到楼顶,东一摞西一摞地倒出,蓝啊白啊的尼龙袋就散落在楼顶四处。要是日头毒,他就戴上草帽,只披短衬衫,卷起裤脚,用耙子将稻谷晾开。小孩子自告奋勇,脱去鞋子,赤脚作小耙子,将过厚的稻层摊开,还要不时停下来,踩着稻谷捉七星瓢虫。
爷爷十分爱好潮剧。旧厝修缮后,小叔一家就搬回去了,电视机留在二楼,变成爷爷的专属潮剧播放器。爷爷收藏着好些经典潮剧曲目的影碟,像《荔镜记》、《苏六娘》和《柴房会》都是播放过无数遍的。
起初,我会搬小木凳挨着他,饶有兴趣地听潮剧各角咿咿哎哎。爷爷看剧习惯跟着哼唱,手脚边打拍子,很是沉浸其中,受其感染,我也认真理解剧情走向。长久下来,当我将每出戏都看过一遍后,才知原来爷爷总重播旧曲目,像无形设定好循环播放列表。我因而渐觉索然无味,不再常搬凳听剧。偶尔经过,总能听到他尤其钟爱的《桃花过渡》片段,自己倒也能预见式地哼上两句。
乡里偶尔会来剧团排广场戏剧目,临时戏台大多搭建在黄石庙前。晚饭后,爷爷早早搬凳到场,坐在戏台前排,等巨大的暗红帷幕拉开。小孩子对潮剧戏文并不关心,只是爱玩耍贪热闹。结伴自六通庵右侧通道过,见斜坡上,有已上妆未换戏服的演员,坐在小木凳上端一碗粿粉在吃,只觉滑稽,哄笑着散开。
趁剧目没开演,我凑到爷爷跟前,试探问能不能买零食,他见好些小孩手上都攥着点什么,就掏出钱包,抽出张一元钱。“谢谢阿公”刚喊完,我就攥着红色纸票,挤到后边人群中去了。观众群外围流动着兜售各色零食的小贩,棉花糖、甘草水果、糖葫芦、小冰棍、糖葱薄饼等等,慎重选下一样,再爬上庙前石梯两旁的石柱。
石柱比成人高出一些,柱身刻着麒麟般浮雕,顶端像倒扣的莲花座,小孩子蹬着石梯,轻松也能爬上去。在我们眼里,石柱“宝座”,才是观看广场戏的绝佳位置。不过狼多肉少,“宝座”只得两个,如没能抢占先机,就只好眼巴巴围在“宝座”四周,等在位者坐不住禅让出来。
比起奶奶,我总偏爱爷爷,因他脾气好,也更宠爱我们。有一回,我大着胆子跟奶奶央一块零花钱,纸票没求得反招一顿骂,委屈巴巴朝外间走。爷爷跟出来,低身往我手里塞了一张五块纸币,悄声说“不要让恁阿嫲(奶奶)知道”。那时五块钱对孩子们来说可是巨款,我心里乐极了,但要捂着嘴免得偷笑出来,朝他咧了张笑脸,就往外跑了。
小时候,我常溜到爷爷房里寻宝,因他房里有好些“老古董”,像是红宝书、毛主席肖像画、锈蚀的古铜币、整点敲响的摆钟之类。他还收着一把老旧的二胡,闲时便取出拉奏。二胡曲子在我听来总很哀伤。
一日,爷爷照常在小厅拉二胡,我从书包里翻出小学分发的音乐书,兴奋拿到他跟前,问“阿公,您能不能拉乐谱上的曲子给我听?” 他眯着瞧了一眼乐谱,别过头,“我不懂看乐谱的。” 又继续拉旧曲子。我觉没意思,便合上音乐书恹恹走开了。若那时机灵些,晓得哼出乐谱上的哆来咪发,爷爷肯定能循着旋律拉奏出来。
念小学时,我自个儿骑单车上下学。有一回,翻遍书包也找不着钥匙,只好先走回家搬救兵。爷爷晓得后,就取了拆锁工具,同我折回寄车处。爷爷骑着他那笨重的老式单车,我在后座,看夏日晚风穿过他的薄衬衫,全忘了那前途未卜的单车。
记不得,爷爷打何时起不再下地做农活。他仍是每日早早起身,在乡里散步,东家喝茶西家絮叨,潮剧二胡翻来覆去,日复一日消磨时间。比起悠然自得,更像无所适从。那时,中二孩子们的生活挤满少年愁绪少女心思,不再与长辈亲亲近近。年岁渐长,幼时活泼温馨的回忆也越发远了。
升上高中后,我热衷寄宿在校,甚而半月不回一趟家也是有的。那时,爷爷的心脏病开始有加重迹象,药剂量越来越大。高三那年,爷爷进了医院。他躺在病床上,挂着氧气面罩,沉沉睡着,我站在一旁,心里生出害怕。所幸那回有惊无险,病情控制后,爷爷出院回家休养,只是胃口渐差,身子也一天天瘦下去。我奔回家,只见爷爷与父亲分坐在两侧木沙发上,俩人都似老了十岁般憔悴。我不敢仔细看他们,问好后便转身上楼。
一三年,高考成绩放榜,我得偿所愿将在九月前往广州念大学,5号报到即可。八月底深夜,母亲叫住我,吩咐我提前收拾行囊,说要提早陪同我上广州。我追问原因,她方说,爷爷近期病情加重,意识也渐渐糊涂,怕是日子近了,届时就不便出远门了。我听罢怔了怔,心里难受得紧,不愿为此提前离家,直到父亲、奶奶都来叮嘱。
3号那日,我与母亲拎着行李回到旧厝,在离家前看望爷爷。他侧躺在里屋的木床上,已十分消瘦,合着眼嘴里低声咕哝。我来到床边,大声说,“阿公,我要上广州读大学了,您要保重身体啊!” 他抬眼望了望我,笑着低声,“读大学好啊!” 左手伸将出来,像攥着什么。奶奶去接,转身将两百块塞在我手心,“这两百块是恁阿公给你读书的。” 我攥着纸票,大声喊完“阿公,我会好好读书的。” 便转身离家了。
像其他新生一样,我忙着报到、领书、熟悉新环境,可总很不安,成天查看手机,怕错过讯息更怕收到讯息。6号下午,学院新生到校医院入学体检,我同舍友排队闲聊。手机在兜里震了两下,是小妹来讯息。毒辣日光晃得人眼前发黑。我按熄屏幕又点亮,反反复复,越看越酸涩,压着难过扮无事般。一舍友在抽血后险些晕厥,我们陪她在校医院走廊上休息,她突然哭起来,想念北方的父母。我轻拍她背安抚她,自己也掉起眼泪,她们当我也思念家人了。
再返乡时,已是腊冬。年节祭祖,我又回了旧厝,见爷爷过身的里屋,挂着他穿中山服的半身像。那刻才真切觉得,爷爷长久地留在回忆里了。
当然遗憾过,没能赶回乡送他。却也是这份遗憾,留了念想。爷爷没有好起来,也没有更坏,永远停在我离开的那刻,坐在木床上,等出远门的孙女回家。
其实爷爷的本名很儒雅,唤做来宣,只是很少人记得。但只要一提他的花名,乡里街坊就晓得,我是三猪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