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时候,西边学区小学几位住校的年轻老师悄悄汇聚在一起,在酝酿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领头戴着酒瓶底眼镜的小张老师鼓动着说:拢免惊拢免惊(方言,都不用怕之意),反正我们这也算是正经的“除四害”呢……教体育课的“大股”老师转过身子看见我站在旁边,便很高兴地招呼道:是羊尾巴啊,晚上参加行动,“开账吃”也给你算上一份!
我裂着嘴笑了,不知是缘于这些年轻老师把我当作他们组织中的一员,形成的存在感;或是他们的核心机密,对我这小屁孩毫无保留而让我兴奋。
我挺喜欢“大股”老师的,他驰骋球场,“三步跨”带球上篮如入无人之境,像“大股坦克”,绰号也由此而来。身高马大潇洒的他,平时对我特别的亲和,重要的是时常拿零食犒劳我,就凭这点,自然而然的,我就成了他忠实的跟屁虫。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 教室宿舍包围的回字型走廊显得尤其寂静,几盏十五瓦的灯泡因尘埃包裹,显得昏昏沉沉。春末的早晚还是有些凉意的,蚊虫飞绕着灯光,轻轻的哼唱,与树梢摇曳沙沙的声响合声奏鸣。内操场中央位置的旗杆台座那边,不时有“啪,啪啪”的声响,那是有梧桐花朵落地了。
带着心事,胡乱扒了几口便放下碗筷,在母亲的责叱声中我夺门而出, 焦急的等待那的“阴谋”快点出现。
月伢 儿不知何时钩上屋顶,四遭更为寂静。“眼镜张”身后紧跟着几位老师,各自带着装备集中起来了。“大股”老师单肩背着一把铅籽汽枪也出现了,威风八面的像个将军似的。哈哈,今晚“灭四害”,打麻雀!
大家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有专门通过寻找树叉上鸟巢,再发现在旁边站岗守夜的鸟栖方位的;有负责摇晃树干,让停寝的麻雀惊动而挪动,进而发现位置的;还分配人员巡查在屋檐下电线上入眠的鸟儿的。我把握三节电池的手电筒,跟在射手“大股”老师的身边。小孩子眼尖,对大家发现的麻雀所在之处,目测远近,先调整手电光距,确保聚焦光束一下子照准了目标。麻雀夜晚在强光照射下一般不敢飞逃,剩下的就全看“大股”老师的神枪功夫了。
热闹的气氛让亢奋的我忘却了疲惫。高抬手臂和按捏手电筒电门,举头望鸟的脖酸手麻一点也没感觉到。一个时辰的战斗,我们鸣金收兵!打扫战场,哇!满满的一网兜,三十多只麻雀。
食堂炊事员“阿字伯”睡眼惺忪,口中却笑骂着:这班“样青”(喜腾闹的年轻人),今晚害我又免眠了,幸亏老教导不在场呢,一准骂死你们!他瞄了一眼战果,又笑盈盈说道,改膳了改膳了,打个牙祭开个荤!
“一大网兜的雀儿啰!开账吃开账吃了!麻雀粥,鸟儿免钱,一人开账二两米票仔一角银”!(开账吃:指参与人员平均集资或出物,一起聚餐,视同AA制;米票:计划经济时期实行粮食票证制的粮票;一角银:一毛钱。)
宿舍门一扇扇地打开了,空气中洋溢着过节时才有的喜悦。很快的,食堂门口的井栏边,应邀参加“开账吃”的人们逐渐汇聚在一起,大家搭把手帮忙,忙碌起来了。
小张老师担当账务,每人收取二市两粮票和一毛钱,没票的人相互间用六分钱置换。“阿字伯”经验丰富的指导大家,扒皮后的鸟儿不能洗水,会“走甜”还“没营养”;指挥按开账的人头,量秤大米淘水焖米饭……
“阴谋”成功转化为“阳谋”,蹲在井台边的我,想象和期待着即将开始的夜宴……吞咽了几口口水。突然感觉后脑一紧,从后脖领整个人被揪了站起来,母亲威严而短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疯够了?回去!”然后笑着向大家表示歉意:雀鸟儿孩子可不敢吃,上火,这不,昨天孩子还流鼻血呢。不由分说地拽拉着我,驰步回宿舍。
谎言!满口的谎言!!我啥时候流鼻血了?啥时上火了?!极大的委屈感瞬间让我眼泪夺眶而出。母亲在闩门的当口我便已趴床上泪如涌泉了。当老师都可以不诚实,还骗人了。说什么我家米票不够用,这个月的饭计算到月底,得要多几天混着地瓜吃,别整天混在那帮大人中跟风折腾胡闹,小孩贪吃不能成习惯……哼!还不是守财奴一个!我都知道她平时节省口粮,悄悄的积攒粮票,私底下还托人更换成全国通用票,夹信封里寄父亲乡下老家;有时还特别慷慨的接济父亲他们学校寄宿的农村学生呢。都不好意思当面揭穿她!
与宿舍一墙之隔的食堂,热闹和喜悦越过墙体,不时通过门缝挤进我家,但这一切均与我无关。母亲在我低声的哭泣声中拉了电灯开关线,灯泡灭了。
食堂大灶使用的柴火是用谷壳代替的,烧出的火苗不高,但呼呼的特别旺热,这时雀鸟儿该下鼎翻炒了吧,鸟儿粥出锅趁热盛入“食堂陶盆”(钵头),浮在粥汤上的会有一层鸟儿的油珠,加点芹菜末,再撒上胡椒粉,定会特别的入味和香甜。带着满腹的委屈和不舍,想象“开账吃”进行的各个环节,夹杂着怨恨,伴随母亲时不时的叹息,我入眠了。
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母亲的头疼病发作了。她说:民间食疗方载,用麻雀加老姜爆炒,快起鼎的时候淋喷高度米酒可治。现在麻雀儿是保护动物了,可不能捕杀,当然更不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