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城,拱卫京畿的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最近的太平城并不太平,一场前所未有的旱灾席卷了大半个帝国,颗粒无收的农户们咒骂着遮天蔽日的飞蝗,走上了逃荒的道路,方圆数百里内的饥民源源不断地涌向太平城,寻一条活路。
太平城有深井,有粮仓,更重要的是,距离京城也就五十里,在京城墙根儿下碰了壁的饥民自发地转往太平城而来:天子的门不好进,这太平城总不能看着咱们饿死吧?
一开始,太平城守将卞泰还真没打算让这些蝗虫一样的流民进城,派兵丁守住城门之后,卞泰当即派出一匹快马前往京城请示。
皇帝的批复尚未降下,太守刘邙却是坐不住了,扒着城墙往下看了一阵,便呼天抢地,老泪纵横,指挥着亲卫家丁强开城门,并许诺设棚舍粥,安置救济,饥民见了齐齐跪倒,高呼“活菩萨!”,随即争先恐后地挤进了太平城。
卞泰得知这消息之后,仅是骂了一句“倚老卖老”,就再次派出一匹快马上报了事,反正这老匹夫沽名钓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想来皇上也懒得和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货计较。
也许是为了不令天下子民寒心,皇帝陛下顺势发了张安民榜,号召天下各城开门接纳,联合乡绅富户赈济灾民。
至于太平城太守刘邙越权开城一事,皇帝陛下仅仅是发了封密信将其训斥一番,这事儿便算是揭过去了。
对于太平城内的百姓来说,卞大将军和刘老太守之间的龃龉早已不算是新鲜事了,在私开城门这件事上,一开始,百姓们还会赞几句“刘太守仁义”,可渐渐地,市井舆论的风头就倒向了尽忠职守的卞将军,无他,大批饥民的涌入,已经开始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了。
一到灾年,粮价物价便是翻着跟头地往上涨,现而今这城里又多出那么些张嘴,粮油柴布的价钱更是涨得没边儿了。
吃穿用度还好说,灾年大家都节衣缩食,勉强还能过得下去,可饥民们带来的麻烦,远不止这些。
进城比较早的饥民已经将寺院、城隍庙、城墙根的棚户等有瓦遮头的地方占据殆尽了,来得晚的,就只能寻些空地,胡乱搭间窝棚栖身,城里原本还算宽敞的石板路,除了通往城门的几条主道以外,全都被简陋的窝棚挤占成了弯曲的小径,气味刺鼻的排泄物直接泼洒在小径上,无数双破烂的草鞋踩过,就算是打扫了。
有些无所事事的饥民领完每天两次的粥食,除了衙门口和守军的营盘不敢接近外,满城里晃荡,这些人原本在各自的村寨中便是有名的泼皮和破落户,如今聚在一起,游手好闲起来倒是更加硬气了几分。
坊间不时有流言传出,或是哪家的姑娘险些被几个饥民污辱,或是谁家夜里丢了几只蛋鸡,一时间人心惶惶,只盼着老天爷早日下雨,冲走这些妖魔邪祟。
冯四生在太平城,自小在街面上厮混,以往年景好的时候,也就勉强混个肚圆,现而今灾年来了,他的日子反倒是过得更好了。
靠着地头蛇的身份外加父母留下的两间破屋,冯四很是搜罗了一批周边村寨里的青皮混混,每日吃住在一起,出门则前呼后拥,“四爷四爷”地喊着,令他很是受用,连带着骨头都轻了几两。
“四爷,粥领来了”
揣着粥碗的混混们鱼贯而入,当中一人笑嘻嘻地将最满的一碗摆到冯四的面前,随后众人各自捧着粥碗蹲下,破败的茅屋里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吸溜声。
“这个鸟粥棚!粥稀得能两泡尿就没了,还你妈有沙子,真是操蛋!”
舔干净粥碗后,一个混混将带着缺口的碗往门槛上磕了磕,忿忿地抱怨道。
“就是!以前咱在乡下的时候,不说天天进馆子,隔个十天半月至少能见点荤腥,现在进城一月有余,也就前些日子搞了顿鸡,这日子,嘿!”
另一个混混附和道,冲着同村的混混往冯四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后凑到冯四身边,舔了舔舌头:
“四爷,弟兄们都指望着您喽,咱什么时候搞把大的?”
见混混们都朝他望来,冯四慢条斯理地喝光粥,一抹嘴,哈哈一笑:
“想干大事?跟我走!”
众混混轰然应允,跟着冯四往城中商贾繁华的街巷走去。
.......
范家粮店在这太平城中也算是老字号了,三代人的苦心经营令这间粮店在商贾最繁华的朱雀街占据了一席之地,即便是在朱雀街最角落的位置。
范不同身为范家粮店第三代掌柜,弱冠之年从病亡的父亲处接手粮店,距今已经过去了五个年头。
和惯于守成的父辈不同,范不同展现出了非凡的经营天赋,粮店的生意蒸蒸日上不说,还盘下了两间相邻的铺子,兼卖些油盐酱醋,日用杂货,生意愈发红火,要说在旁人眼中范掌柜唯一的遗憾,大抵就是娶妻三年,仍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吧。
范不同的妻子吴氏虽不似寻常妇女那般愚昧迂腐,视生儿育女为唯一的使命,却也抵不过邻里姑婶的说教,时常盘算着为范不同纳一门小妾,可今早一开口,便被范不同温和地堵了回去:
“有卿足慰平生”
吴氏听了,眉眼便化为弯弯柳叶,紧紧地握住范不同温润而有力的双手:
“相公...莫不是喜欢男人?”
此话一出,范不同望着那双狡黠的眸子轻笑出声,揽过吴氏,在柔美的樱唇上狠狠一啄,随后将吴氏拦腰抱起,在牙床之上重重地不可描述起来。
云消雨歇,范不同吩咐丫鬟伺候夫人洗漱,自己照例出门,往范家粮店走去。
日上三竿,粮店的伙计们早已将店铺门板卸下码好,将门前的石阶用净水扫过,迎接来往的主顾,尽管这粮价一调再调,还是有不少人咬着牙跨过了粮店的门槛,他们抱怨粮店黑心,抱怨太守犯蠢,也抱怨老天无情,就这么抱怨着,将一摞摞铜钱放在柜上,换成一袋袋维系生命的粮食背回家。
“东家,您可算来了”
范不同刚一踏进粮店内堂,攥着毛笔和账簿的账房先生便满头大汗地迎了上来:
“如今米价一日一调,现在一斗白米的价钱是一百一十三文”
“太守再次令各家粮行摊派米粮,本店需在明日日落之前上交各色杂粮五百石”
“城西洛掌柜今晚在月明楼摆宴,邀请城内一十八家粮行掌柜共商应对之策”
“仓里尚存白米三千一百石,白面两千八百八十石,各色杂粮六千八百石”
“江南那四千石粮,今日该到了...”
账房先生正一桩桩地将店内的事宜向范不同汇报,忽听得店前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隐约能听到些“四爷...”“让范..滚出来“之类零碎的话语。
范不同脚下生风,撩开蓝布棉门帘就往外走,正赶上冯四在店门前叫嚣:
“范不同,你为富不仁!欺压百姓,滚出来!”
“滚出来!”
簇拥着冯四的混混们扯着嗓子附和着,背着粮袋的百姓们兴致勃勃地围观着,他们原本因为饥馑而麻木的脸上隐隐显露出一抹异色,望向了范家粮店。
“你倒说说,为父,怎么就对你不仁了?”
范不同平静地迈出店门,立于台阶之上,俯视着冯四。
要说这两位也算是老相识了,以往冯四小偷小摸的时候,只要被范不同撞上,第二天保准是鼻青脸肿的。
见范不同的视线扫了过来,冯四缩了缩脖子,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有兄弟掠阵,胆气复又壮了几分,之前的畏惧化成胸内的一团火,直烧得他面红耳赤,双目泛红,冯四狠狠地啐了口唾沫,指着范不同的鼻子又嚷起来:
“你你..你为富不仁,哄抬米价!老百姓买不起粮食!今天我要替天行道,开仓!给百姓放粮!”
混混们配合地叫喊起“替天行道!”“开仓放粮!”一类的疯话,背着半满粮袋的百姓们听了这话,在周围嗡嗡私语,好似有一万只苍蝇在附近盘旋,没有一人站到冯四等人的身旁,反倒是悄悄站远了些,只是在心里反复盘算着自己究竟能背得动多少不花钱的粮食。
不少买不起粮食的饥民探头探脑地从各处冒了出来,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利芒。
“替天行道?喊出这话的,一般都是要揭竿造反啊,冯四爷,我真佩服你”
范不同说完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这两声脆响却不吝于两声炸雷,回荡在围堵范家米店的众人的心里,即便没有造反的意思,按帝国律,聚众掠盗,主犯凌迟,从犯皆斩!
一回想起严苛的帝国律,不少人就缩了胆气,悄悄地退走了,本就打算浑水摸鱼的冯四脑子也不再发热,萌生了退意。
范不同望着剩下那些面露凄切的饥民,微微摇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怎么?乡亲们觉得这粮价贵了?”
“现在是灾年,不光是粮价,收粮,车马,押送,打点,样样也是翻着倍地涨,若是从南边运不回来粮食,谁都...”
范不同的话突然顿住了,越过人群,他看到远处有一辆骡拉板车朝他狂奔而来,赶车的人他很熟悉。
“让让!让让!”
赶车的伙计不停高呼,人群惊慌地分开,让出道路,骡子车直愣愣地往前跑,眼看就要冲上台阶,躺在车板上的那人双眼涣散,呼吸似火,身周各处胡乱缠着的布条都往外渗着斑斑血迹,认出此人的范不同自台阶上一跃而下,双臂发力,生生止住了板车的冲势。
受伤的伙计眼皮微抬,见范不同赶到,挣扎着在范不同的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即头一歪昏死过去,范不同面色一凛,拉起板车就往后院跑,同时生硬地丢下两个命令:
“闭店”
“去请张郎中”
一旁的伙计们手忙脚乱地安上门板,也没忘记分出一人去寻郎中,见范家粮店出了事,围观的众人互相望望便做鸟兽散,唯有幸灾乐祸的冯四等人欢呼雀跃。
“呸,范狗头,老天爷的报应来了”
冯四冲范不同消失的背影吐了口浓痰,余光扫到怏怏散去的饥民们,一个自认为绝妙的主意出现在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