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说一声你死了就死了,

亲戚朋友都不知道。

亲戚朋友知道了,

亡人已过奈何桥。

奈何桥,

七寸的宽来万丈的高。

大风吹来摇摇摆,

小风吹来摆摆摇。

有福的亡人桥上过,

无福的亡人被打下桥。

亡人过了奈何桥,

从此阴间阳间路两条...”


秋风瑟瑟,百木枯黄。

众人吃力地抬着红漆杉木棺材,顶上盖着五色的蒙棺布,在震天的哀乐声中,颜色显得异常鲜艳,随着众人走路的节奏,在风中飘摆。

响器班吹吹打打,女人们一路呼天抢地唱歌似的哭,几乎半个村子的乡亲都跟着送葬队伍,白茫茫黑压压的一片,浩浩荡荡,绕街出村。

秋生没有爹,作为李家的独苗,披麻戴孝,捧着爷爷的遗照,走在最前面,被一路簇拥着来到了李家的祖坟墓地。

在村里长辈的指引下,秋生绕墓穴左右各三圈,向里面扔了把土,并向相邻亲朋叩首感谢。

看着爷爷被黄土一锨一锨地盖上。秋生哭不出来。

他只记得爷爷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望向他,感觉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迷惑,为什么最亲最近的人,昨日还在,今天就没了。

从小,秋生就跟爷爷最亲。

爷爷是个可爱的小老头,喜欢把家里的器物都拆了再亲自组装起来。

那辆被爷爷组装的驴唇不对马嘴的破洋车子,还在南屋后面放着,已经生了绣,落满了尘。

爷爷这一辈子最爱的就是打鱼。

头几年爷爷身体还好的时候,常带秋生去打鱼。一张终年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粗麻纤维织的渔网,陪伴了爷爷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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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生喜欢坐在水库边上的银杏树下看爷爷捕鱼。

漂在水面的两个旧轮胎,就是爷爷的“船”。

爷爷站在轮胎上,有时候也站在及腰深的水里,把网理顺,左手握住网蹶子和一小块网口,右手大拇指挂住网蹶子,再握住剩下的网口,自身体左侧右旋撒出,顺势送出右手、左手。网蹶子就坠着网迅速沉入水底。

收网的时候,慢慢拉动网绳,让蹶子贴着水底慢慢收,鱼儿就被一网打尽了。运气好的时候,半天能打一大桶鱼。

这些秋生小时候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爷爷把网一撒一收,就有香喷喷的炖鱼吃了。

那个时候,一般只有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舍得买两条鱼吃。

爷爷每次打的鱼自家留几条,其他的都送了四周乡邻。

每打三天鱼,为防止渔网受潮腐烂,总是要把渔网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晒两天。

爷爷就坐着小板凳,搂着秋生,跟网一起晒太阳。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这么来的吗”,秋生想。

有一次,爷爷照常带秋生去打鱼,为了抄近路,爷爷骑着那辆自己改装的破洋车子,带着秋生,上了水库边上的羊肠小道。

本来就崎岖不平的小路,下过雨之后变得比平日里变得更难走,一路颠簸,秋生忧心忡忡。

爷爷则仍然是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放心,生,能过...”那个“去”字还未说出口,爷孙俩就连人带车一起栽进了旁边的水库里。

秋生几乎是整个身体栽进了水和淤泥里,险些呛了水。好在水库边上,水也就刚没过小腿,并不深。他本能地猛地站起来,满头满脸的泥水,倒让坐在水里的爷爷笑弯了腰。

“我早就说别走这条路,你非得不听!”秋生有点生气。

爷孙俩都没有受伤,只是受了一惊。可那辆本来就快散架的破洋车子,这下算是基本报废了,被丢在了南屋后面,再也没人骑过。

回家的路上,爷爷跟秋生商量“生,咱们今天掉进水库的事情不跟奶奶说。咱回家去南屋,爷爷给你洗洗澡换上干净衣裳。明天赶集给你买甘蔗吃”

秋生答应,“好吧。”反正爷爷在秋生眼里一直是这么“臭不要脸”。

一路上乡亲们看到爷孙俩这泥猴的模样,个个都笑开了花。秋生一向是个脸皮儿薄的人,矜持得很,羞得从耳朵红到脚后跟。

前脚刚踏入院门,秋生就开始呼天号地,“奶奶——爷爷把我掉进水库里了——”

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奶奶鞋子都顾不得穿,叽里咕噜从床上滚下来,一路小跑出来。一看秋生这泥猴般的模样,也顾不上给他洗澡换衣裳,二话不说就满院子追着爷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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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秋生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夹杂着漫天的尘土,咸咸的。

五脏六腑在胡乱地抽搐,

他再也没有爷爷了。

假装矜持的他一直在嫌弃爷爷的臭不要脸,

可是当有一天,

臭不要脸的走了,

假装矜持的那个才知道痛,才知道哭。

秋生给爷爷重重磕了三个头,

趴在坟上久久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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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在什么书中读过类似的一段话:

年轻的时候,热恋中的人儿就像干柴碰到烈火,要求给与彼此全部的炙热与火焰。

孕育了下一代,冲动的烈焰就变成了文文细火。

夫妻是那守炭火的人。

适时地添些柴火,拨一拨,适时地把自己投进去,只要孩子那团火能够延续下去。

当人年老了,老两口的火苗逐渐黯淡。

“我累了,不能陪你一起添柴了。

如果孩子过得好,你就去围他们那团火,孩子过得不好,你就借点炭给他们。”

秋生其实并没有失去一个爱他的人,

只是多了一个在天堂保佑他的人。

人生在世,醒着,梦着,笑着,痛着。

种种取舍,循环往复,皆是轮回。

一来一去,念念相续,此爱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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