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中国历史,有几个城市是绕不开的,南京必是其中之一。去年此时,我告别了生活了四年的南京来到北京,作为中国仅有的两座以京师命名的城市,他们的差异不胜枚举。不过总体说来,北京可谓风头无两。然而放眼整个中国历史,南京所承载的意义似乎更胜一筹。今天我们提及南京,无外乎六朝金粉、十朝都会。所以人们在来南京之前,心理上已经给它画了一个轮廓。然而当我真正来到这片土地,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它,这种感觉从一开始延续到了现在。所以,去年离开之前,我本打算为南京写些什么,一时间卡了壳。再有了当时的忙乱与拖延症的加持导致这一计划拖到了今天。思来想去,索性把南京给我的印象总结为:远去的幻梦。
南京是一座碎片化的城市,你可以说它大气包容,但它的面貌是碎片化的,这从南京的建筑就能感受到:南京的本土建筑是青砖灰瓦马头墙,是典型的江南风格,多见于民居或地方公所。同时,南京历史上的重要政治变迁也带来了大量沉稳厚重的北方官造。清末以来,西式建筑遍地开花。二三十年代,《首都计划》将南京规划成集民族性和国际化于一体的宏伟都城,新民族主义、折衷主义建筑如雨后春笋。可惜这一宏愿达成不足四成便被日军逼停,南京陷入漫长的战乱。建国后,《首都计划》废止,南京的城市风貌也就落入了苏式、“社会主义式”以及现代风格的套路。这些建筑造型丰富了南京的市容,但是放在一起老实说并不协调。南京的建筑如此,生活亦是如此:南京人绝非典型的江南性格,南京菜也非典型的江南味道,甚至南京话也不是本土的产物。得益于对江南精致的继承和域外元素的混入,南京呈现出大方、古旧而不土气的面貌,在南北城市中算得上是卓尔不群。这折射出的不仅是它作为南北和中外交往的关口地位,也折射出了江南本土与域外文化势力的冲突和妥协。南京对历次变迁也许深感无奈,却隐约反映出特定阶层在社会变革过程中争夺道统并重塑社会时的纠结心态。
南京的历史太长、故事太多,多到去南京旅游都不能好好装个逼:在夫子庙拍个照发朋友圈还得配句诗,在城墙上散个步潜意识里都得回忆起历史书的内容,不然总觉得自己身在别处。在南京,一砖一瓦皆是诗、一草一木总关情,这恐怕要归功于历代文人。
历史上,南京几度繁华,而又数次崩坏,南京人似乎已经习惯于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如果时空重叠,你很可能与民国的教授、明清的歌伎、唐宋的商贾和六朝的皇室站在同一片草坪上。仅仅这种臆想已令人心醉,遑论这期间数不尽的故事。这些故事给文人士子提供了巨大的想象余地和一流的创作素材,南京成为了他们咏史怀古的圣地。千年来,伴随着历次政权鼎革,中原文化往往南下避难,“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魏晋南渡的士族慨叹北方故土的沦落,在文字中抒发对家园的眷恋和收复山河的雄心。而后,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江南毕竟滋养发达了起来。到了明清,财赋和士子半出江南,中国经济和文化的天平已完全倒向了这里,汉人的中原正统观也逐步让位于江南文化认同。可惜的是,文人的政治抱负依然仰赖北方的权威。在南北利益失衡的背景下,江南士林结社切磋文艺并议讽朝政,以至士商合流,“今之妄立社名,纠集盟誓者,所在都有而江南尤甚,其始由于好名,因之植党。”这给北方政权树立起巨大的抗衡力量。迫于政权合法性和财税的需要,北方朝廷一面贬斥,一面抚慰,甚至不惜浩荡南巡以观治乱。就在这一推一拉之间,很多江南士商的入世理想无处安放,渐次便修建园林,寄情山水,而期间南京作为南北博弈的前线自然成为了他们的文化港湾和精神高峰。在他们眼里,南京多已超然美丽的风景,更是一个怀抱天地的空间,一个亦出亦入的境界,因而具有了多层次的象征意义。久之,文人无分南北,得意也好、失落也罢,都将他们的向往和期待堆砌在这座城市,以宣泄自己的各种情绪,给自己建构了一个风雅清高的精神慰藉,也给后世编织了一场梦,梦中的南京有壮丽的城楼和怡人的风景,有风雅的集会和婉转的歌声。然而,精神的家园注定无所寻觅,社会形态的剧变最终留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金陵,这场梦愈加飘渺了。故后人提及南京,虽不乏赞颂,却总有种隽永的忧郁,犹如当年的杜牧目遇江南的春色却咏出那句著名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时隔千年,这种深沉的遗憾依然感人肺腑。
今天,南京满城苍翠、文风依旧,在玄武湖畔远眺紫金山依然那么动人心魄。只是不知昔日的金陵是怎样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