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共733天,这是我在茅洞桥工作生活的时长,离开多年以后,仍然难以忘记那一段青春岁月。这座隐匿于湘南一隅的小镇,有着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故事,以至于当我试图用文字纪录时,思绪便如万壑千流奔涌而至,竟然一时间无从下手。反复思量,决定采用散文这种讨巧的写法,想到哪写到哪,也不去展开、不去渲染,像画家“计白当黑”那样,让记忆去填充流逝的时光。
梦开始的地方总是有着不与人分享的自私,我也曾试图将它忘记雪藏,可是方言的魔力实在太大了,老是在不经意间将我出卖。譬如说,衡阳话原本没有“儿”化音的,即便是离开茅洞桥多年以后,我仍在不经意间暴露自己的经历,说话带着浓重的“儿”化音收尾。糍粑不叫糍粑叫“粑儿”,跟铁哥们打招呼喜用昵称“乖仔”,譬如“你呷乖仔混得好呀!”以至于我一开口,略带野性放浪的茅洞桥腔便脱口而出。再后来无论到哪里工作,我的人生地理中,总被自然而然地贴上来自“茅洞桥”的标签,到后来干脆不做解释了。住了人家的房,吃了人家的粮,饮了人家的水,喝了人家的酒,我也算是茅洞桥出身的了。
关于茅洞桥这个地方,我的确是有故事要说的。它曾经是衡南县置县设区后南乡最大的区,下辖茅市、长沙、斗山桥、柞市、洪堰五个乡,区公所所在地设在茅洞桥,撤区并乡后分成茅市镇和柞市镇,我的老东家茅市农村信用社当时设在玉泉街。733天里,我从老长沙乡拔冲干调到玉泉街,从内勤、出纳、会计干到信贷主办,直至调离前光荣入党。那里的乡镇、村组、大队、屋场我都走过,九龙、宝山、小丰、龙波、八石、同春、同德、上宗、泛市、占禾、斗岭、蒋氏岭、油麻塘、白斗冲、荞麦皁、上布冲、两路口、三星亭、大兴铺、新屋坪……这些地名我耳熟能详,包括那句谚语:“三眼桥,拔冲干,一井盖过一井,一岗高过一岗。”我常常骑着心爱的小摩托穿行其间,733天里,跟随几任主任和同事们用双腿丈量过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也收获了一生一世都无法割舍的真挚友谊。那里有我流过的汗与泪,有我最深刻的成长痕迹。我见过好几位当时健在的老兵爹爹,他们既当过国民党的兵抗日,又起义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我尝试着记录了他们云淡风轻又感人肺腑的口述历史,那些保家卫国、血战河山的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那里有逼我喝烧酒时往我脖子里灌酒的铁杆兄弟,野性的、仗义的他们直接撕下了我的矜持伪装。也有因为不了解情况,我将穿着不合体衣服的小妹子戏弄到哭的经历,过后方知她是父病母亡,依赖邻里接济。我给她里里外外买了一身新衣服,姐弟俩好几回给我送来桃子、桔子、李子,怕我不要,扔下就跑。后来我去做家访,只见家徒四壁又满墙奖状,泪如雨下的我,用刚参加工作时微薄的工资,悄悄地支助姐弟俩的学杂费和生活费,直到他们完成全部高中课程考上大学。茅洞桥有我深沉的眷恋,不单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完整的一个地方。那里不是外人所说的“滑蛇之地”,而是纯朴憨厚的世外桃源。那里的老人们像一部部厚重的书,饱经世事沧桑,丰富而且精彩。那里的女人们温良恭俭让,男人们直率勇毅,刀刚火辣,不由得你不喜欢他们。
多年以后,当我在北京家中回忆起往日时光,仍然能准确地说出茅洞桥的地名,回忆起大屋山冲的模样,还有在那里结交的许多乡邻好友的脸庞。记得后来某一天,我因出差再次路过那里,被他们生拉硬拽着一天吃了八顿饭,杀鸡打鱼全整最好的上,喝酒聊天睡最好的床,临走将我的车里塞满了蔬果烧饼……请原谅我无法将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展开叙述,我早已深深地爱着那个地方,爱着那个地方的人们。那些如数家珍的地名和姓氏背后,都有着我与茅洞桥之间深深的交集。全姓是当地第一大姓,占了差不多一半的人口,号称“全半都”。甘姓和段姓,则是茅洞桥一文一武两个名门望族。其他大姓有谢姓、陈姓、王姓、封姓、蒋姓、周姓、肖姓、刘姓,每一个姓氏背后都有着与我紧密关联的往事,每一个往事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精彩,我与他们的情谊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有时候,关于回忆,其实是一件特别奇幻的事情,往往带有醇香甜美的味道。譬如陈家的炭烤烧饼出炉了,封家的蒸锅出酒了,段家的婆婆炸麻圆了,周家的爷爷做橙子糖了,蒋家的拎豆腐上市了,刘家的鱼粉店开张了,一个字,就是“香”!记忆中,茅洞桥老街令人回味无穷,街坊四邻的吆喝声、叫卖声,时常在我的耳边回荡。石板路,三拱桥,斑斑驳驳,老酒坊前依旧挂着白底蓝幡,杂货铺门首仍然是读私塾老先生的手写牌匾。十里八乡摩肩接踵而来的乡民,东顾西盼行进在望不到头的街巷,吃穿用度一条街,山货果蔬连成排。这样的市井味道极富人情,颇有韵味,用茅洞桥的话讲“极舒服”。
记忆中茅洞桥有一个特别的现象,就是黑鸟非常之多。之所以我要提及,是因为它们不怕人,下雨前或天晴后,往往会“乌央乌央”地聚集在一起,像是开会一样,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有些鸟群聚会时,像极了我们打篮球中场休息时的战术分析,有指挥,有分工,有讨论。曾经很长时间里,我都在观察它们,以致于我能凭着叫声听懂它们的语言,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些鸟儿怎么像极了人类,是不是人死后变的?在这以前,我对外型看似差不多的黑鸟傻傻的分不清,鹩哥、喜鹊、乌鸦落在地上几乎一个样,或是一蹦一跳,或是闲庭信步,不展开翅膀露出白羽,真的分不清楚。南方收获季节分别是夏秋两茬,这是鸟儿们的节日,它们时常分工合作,轮番上阵,鬼精鬼精地偷人家晒在屋顶上的粮食,而且每一伙都有各自的地盘,都有站岗放哨的。那时候每天回单位,没事我就在楼顶搬把椅子拿本书,就近观察这群“空中飞贼”,以至于后来我在附近走动,它们都不害怕我,甚至声东击西抢我放在桌子上的烧饼,我也乐意装作不知道,人与鸟就是这样奇妙地和睦相处。栖居在我们单位屋顶瓦缝的那群鹩哥,因跟隔壁邻居的家鸽争地盘干架,竟然将我当做它们的带头大哥,叽叽喳喳地围在我的身边,似乎嚷嚷着让我给它们出头。我还真的按照它们的要求,多次操起条帚,将落在我们这边屋顶的鸽子撵走。以至于后来当我吹响口哨,这群鹩哥就会像轰炸机一样朝我飞来,胆子大的敢于落在我的手上和肩上。
观察鸟其实也是观察人,以前不理解茅洞桥老农为什么总要在田地里留下几茬稻穗不收,后来才知道是特意留给鸟儿们的口粮。因为鸟儿替他们除害捉虫帮了大忙,所以留一些稻穗不收,这是报答它们,也是它们应得的。这个朴素的道理,至今深深地楔在我的脑海里。与人和善,与天相应,与动物和谐共生,高深理论其实蕴藏在这些朴素行为里。因而经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茅洞桥这么多的鸟,非但不怕人,还跟人亲近,那么茅洞桥的人该有多么友善啊!
其后有一年,单位办了一个通讯员培训班,结业时要求我们在两个小时内,写一篇千字左右的命题式作文,优胜者将被推荐到市报发表。我写了发生在茅洞桥的一个故事,也是关于基层工作的一个调研:父母外出广东打工挣钱,子女生活、学习则是交给爷爷奶奶或者邻里照顾,孩子们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期间才能与父母团聚。我调研的那个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父母亲都在外面打工,村里的情形就是后来流传甚广的说法,所谓“703861部队”。偌大的村子里,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妇女、儿童,而妇女留下来的也不多,“7061”更能说明现状。这些适龄儿童学习、生活、身体、心智,其实都没有办法照顾好,常常发生孩子逃学、辍学、溺水的事情。结合这一现象,我在文中首提“留守儿童”一词,并提出我的观点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得到指导老师和单位领导的赞扬,文章以第一名的成绩在《衡阳日报》发表。此后,“留守”两个字被官媒广泛采用,也深刻地影响到我在随后对于“三农”问题的思考。
茅洞桥那个地方是典型的紫色页岩丘陵地貌,土地贫瘠,交通滞后,天无三日雨,地无三里平,天晴一把刀,落雨一把糟,不出去闯,不出去拼,靠着稻谷加稻草,根本改变不了贫困现状,更别说奔小康了。茅洞桥出来的人真的能吃苦,搞建筑,挑砂浆,干装修,砌砖墙,只要能挣钱,脏活累活都不挑剔。凭藉着这股子狠劲和霸蛮,茅洞桥人硬是在湖南建筑市场上,立起了一块大大的金字招牌。仅以衡阳为例,五县二市五区从事基建的大小老板成千上万,茅洞桥人无论是实力、人数、规模、质量都是排名第一。因为工作的关系,从茅洞桥走出去的工人和老板,他们中很多人与我有过交集,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许多优秀的品质,譬如说敢想敢干敢闯敢拼,譬如说团结协作誓创样板工程。
“茅洞玉声流暗水,衡山碧色映朝阳。”这是一千多年前,唐代著名诗人司空曙写茅洞桥的名句。这个自古处在衡阳至祁阳、永州古道上的小镇,如今早已华丽转身改变了模样,那里出来的各色优秀人才也已名闻四海。这篇短文是我对故地茅洞桥的回望,我在心底里深深地祝福那里的乡亲,但愿你们还能记得二十多年前,曾有一个伍姓青年在贵地待过733天,并获得了人生奋进的勇气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