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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在路上】
一
我穿着背心短裤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热得汗流浃背。车头正对着太阳跑,挡风玻璃晃得让人睁不开眼。后排卧铺的位置传来微响的鼾声,听着让人窝火。我扭头鄙视地看一眼躺着睡觉的人,只穿一条内裤,面朝里,撅着屁股,睡得心安理得,一股莫名的怒气从心口升起来。我收回目光时,偷偷瞥了一眼司机,汗水的洇渍,他身上的汗衫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鲜净,露出的膀子和脸膛一样黝黑发亮。他紧抿着双唇,半睁半闭的眼睛,使劲看着前方。可能坐的时间有些长,他两手扒着方向盘,斜歪着肩膀扭了扭腰。从昨天晚上出发到现在,除了上厕所,他几乎没离开自己的座位,就算凌晨睡了两三个小时,也是趴在方向盘上。我打开一罐红牛,递过去,故作镇定的语气带着不确定地问他。
“前面马上到服务区,我来开会儿?你要是不放心,就坐旁边看着。”
他看向我,接过我手里的饮料,留下一个带着红血丝的眼神,没说话,把目光又转向了前面的路面。他一仰头,三五口把饮料喝完。突然,一辆白色轿车好像贴着车帮从左边车底窜了出去。他嘴上不由大骂一声,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尖厉的喇叭声挟裹着他喷薄欲出的暴躁怒气,在宽阔单调的高速公路上响起。身后卧铺上睡着的人冷不丁被吓醒,已经支棱着坐在后排的中间位置,语气带着睡意。
“姐夫不是我说你,旁边坐着会开车的不使唤,非要自己一个人硬抗,不自找的吗。你给小山开会儿能咋的,我给他看着,你来后边睡一会儿,等晚上你再开。”
没人搭话茬,驾驶室里弥漫着红牛的味道,后排的人只能自说自话。
“就当我没说,反正我也没证,恁俩随便掐。我难得出趟车不用操心。真没劲儿。”
我听到身后传来了手机游戏的声音。我把头歪向右侧,满心委屈,只能闭眼假寐,迷迷瞪瞪竟然睡着了。“哐啷”一声响,车停了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驾驶室旁边的门已经打开。
“我去洗把脸,方便一下,一会儿上路你来开。”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座位上一下直起身。透过挡风玻璃,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已经绕过车头,朝服务区卫生间走去的背影,一阵恍惚。脊背上“啪”一声响,拍醒了我。
“听见了没?你能开车了,快,快,换位,换位。”
“小舅,我能行吗?我有些紧张。”
“紧张个屁,有证你怕啥,我没证也开过。你记住,只要上了路,就咱这前四后八,马路就是咱家的,只有别人绕着咱走。莫怕,放开胆子开就是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说话一多,就会在嘴角囤积起唾沫的人,第一次觉得他像一个长辈,不管他说的话在不在理,至少安抚了我当下心里的慌乱。
我喊小舅的这个人叫余海,是我妈的幺弟,只比我大五岁。小时候我爸妈一起出车跑货运,把我留在我姥家,我只能和小舅玩儿,经常欺负得他捂着头,哭得鼻涕哈啦,找我姥告状,“娘,你快来看,小山又打我了。”
可能家里老小都娇惯,我姥爷去世得早,我姥拉扯大三个孩儿,就属我小舅跟她时间长,把我小舅惯得四体不勤,没心没肺。我姥在时,还能替他筹划着,地里的活该收了,该种了。我小舅听妈话,我姥说啥是啥。6年前,我姥一走,我小舅就像雨伞抽了柄——没了主心骨。但他也乐得自在,吃了上顿,他才不管下顿有没有得吃。干啥事也不算计,典型的过河鸭子——随大流。队里春冬浇地,但凡轮到了自家,别人都是夹着铁锨,顺渠堵口,日夜巡逻。我小舅倒好,地里的豁口横七竖八,花钱买的水流哪儿算哪儿,浇水的麦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妈找到他时,他正裹着两条棉被,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妈看自己兄弟不是种地的料,直接将他的责任田流转承包出去,年年拿个省心钱。不种地了,我小舅更闲,见天不是东家长李家短跟妇女们扯闲篇,就是屁股黏在十里八村的牌桌上下不来。为给他寻个生计,我妈本想让他陪我爸跟车,我小舅跟我爸跑了一趟就不干了,嫌枯燥。他说他要搞养殖,我妈就垫钱给他买了十几头猪。我小舅懒,圈里的猪饿得吱哇乱叫,快要越圈了,他才去喂。老母猪下崽,我妈去圈里一看,新下的小猪崽被老母猪压死一半,我小舅却在村东头的牌桌垒长城。我妈一气之下,把猪全给卖了。不管我小舅愿不愿意,把他押上了我爸的大货车。我妈单独给他开了张存折,每月工资给他一少半儿零花,留一多半儿存起来。我小舅跟我抱怨,说我妈比周扒皮还周扒皮,想怎么使唤他就怎么使唤。管得也忒宽了,他自己挣的钱怎么就不能随便花。说到动气处,直接唾了口唾沫,恶狠狠地说,最好不要把他惹急了,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我妈站在门口插进了话。一笤帚疙瘩朝着我小舅飞过来。
“惹急了你要咋样?上天摸雷呢,你把我劈死正好,我下去找老爹老娘说道说道。知道的把你当我余琴的兄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仨儿。就你这倒贴人家闺女都没人要的懒样,你以为我乐意管你。这会儿我就把你的万贯家财给你,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我跟前碍眼。”
我小舅一偏头,躲过了笤帚,嘴里喊着姐,乘机从大门口溜了出去。
这辆大货车的主人兼司机,叫赵仁勇,是我爸。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名大货车司机,可我活到22岁,这是我第一次坐上他开的大货车。为了这次出门,我俩在家还干了一仗。幸亏我妈能降住他,要不然,我真怀疑他会跟我断绝父子关系,再把我赶出家门。反正他还有个已经考上大学的儿子,那才是他的骄傲。估计在他心里,我就跟不争气的小舅一样没拣头。
二
我爸回来了,我已经在司机的位置上坐好。我不敢看他,就等着他上了车出发。他没上车,敲了敲车门,我和小舅疑惑地看向他,他不苟言笑地沉着一张脸,对我们下命令。
“下来吃点饭,我已经把菜点好了,恁俩赶紧去吃,我先在这里看着车。”
小舅一听,麻溜地穿短裤套背心,喜滋滋地跟我说。
“你爸是不是被你气昏头了?以前我跟他出来,那有这待遇。不是吃泡面就是啃馒头,路上玩命跑。管他呢,吃饱了再说。”
我下车本想跟我爸说让他先去,或者我们一起去,终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他也不理会我,已经绕着车在检查了。我们这趟货装的是一车三十吨的苹果,从山东运到广东,要求最迟明天下午3点得交货。我们正儿八经吃的那顿饭还是昨天晚上出发前。
我走进小饭店时,我小舅已经坐在饭桌前,跟老板聊了起来。老板正在上菜,三盘菜两盘都是肉,主食是一大碗牛肉面。我小舅挑了一筷子,跟老板开玩笑。
“这份量放恁多肉,不做买卖了?”
老板看一眼外面,笑道。
“买卖一样做。你这小老板真是少见多怪,爹跟儿子和老板跟手下会一样?”
老板的话让小舅的脸拉下来,一边吃一边跟我嘟囔。
“你爸真偏心。专门欺负我这没爹的娃,你爸你妈都不是好东西,就会压榨我。”
我想看看我爸,可是车上货太高,把他挡住了。我心里闷闷的,我只能尽快把碗里的面条扒拉完,替他去看着货,那样他就能快点吃上饭。
吃完饭,我们再上路,我开车。我和我爸没有太多的话,他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心放平,开慢点没关系,安全第一。我知道他是在宽慰我,交货时间在那儿搁着,耽误了时间有可能这趟就白跑了。
傍晚的时候,天下起了零星小雨。我爸说让我下高速,走国道。虽然我想知道为什么,但又问不出口。我小舅也许是为了缓解无聊,他又开始没话找话。
“这段路你爸熟。这不晚上了吗,路上车少,走国道路近还能省过路费。只是姐夫,过路费咱能不能省一半,另一半咱开会儿空调吧,太热了,晚上都睡不着。这老鬼天气,都快十月了,还热得人喘不过气。”
“你是闲的,一路吃吃睡睡,还挑三拣四。司机都不嫌热,因为没空去想。”
“我也会开呀,是姐夫你不让我开。”
“就你那五六年拿不来个证的样,我让你开,我出趟车还不够警察罚的。”
“我就想不明白了,开车要考什么笔试。要不是那玩意儿绊着我,我十本八本驾照也拿到手了。小山,你是怎么考过的?我考一次抓瞎一次,我怀疑那些字把我认清楚了,只要我去,它就不让我过。”
“就你那脑子,天天除了吃喝、睡觉和打牌,还能装下些啥?”
“我是听明白了,姐夫你这是拉着我垫背,夸自己儿子呢。切,那出门前,恁爷俩吵得还不是跟斗鸡眼似的,这才多久,就忘了?”
我这小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昏暗不明的驾驶室里,我听见我爸厉喝一声“闭嘴”。我能想象出他的脸上的怒气。小舅又缩回了他的卧铺,我在夜色里握紧了方向盘,一个左转,下了高速。
我听到我爸睡着了的鼻息声,我扭头看一眼,他朝着我的方向,侧歪的头快要垂到肚子上。一个打盹,又往上直了直,不一会儿又垂了下去。瞬间我觉得自己“很有用”,这种自我满足的踏实感让我嘴角不由上扬。
雨下大了点,路面有些湿滑,透过昏黄的车灯,能看到密集的雨线,我不得不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路面。影影绰绰的夜色里,我能看到国道一侧临着山坡,另一侧是一道高岸,我心里一抖,没来由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万一掉下怎么办呢。车子到了下坡路段,我不敢大力踩刹车,但明显感到轮胎在路面上有些不受控制的偏移,我喊得近似大哭。
“爸,爸,爸,轮胎打滑了。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爸一下直起了身子,看了看路面,毫不含糊地叮嘱我。
“不要踩刹车,防止车轮抱死。”
我清楚这样不算宽阔的路面,一旦车轮抱死,整辆车方向不受控制,直接摔到岸下不是没有可能。小舅似乎也在说话,但我完全听不见他说什么,我爸好像一巴掌把他推到了后面。我一门心思抓紧方向盘,把住方向,任由货车在暗夜里沿着下坡往下冲,我脊背发凉,额头的汗珠却汩汩往外冒。不知过了多久,下坡走完,国道外侧的高岸变得平缓,我稍微打方向,让整辆车朝左侧的平缓处冲了过去。“砰”一声,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货车终于停了下来,我的腿有些发软。想起那一声响,我说话变得磕巴,带着惊恐。
“爸,我是不是撞人了?”
我话音刚落,车头前出现几个黑影。
“快下车,把老子车撞坏了。要么赔钱,要么留货。”
我虽然第一次跑车,但多少知道,我们可能遇见了当地劫车的流氓混混。我爸让我把车灯关了,下车时不要关车门。又让我小舅别出声,一会儿见机行事。我和我爸先下了车,我爸快步走到车头正前方,看见车前一辆三轮车,被撞得不成型。待看清楚拦我们的就两个人,每人拎了一根铁棍。还有另一个同伴,已经挪到油箱那儿,准备偷油。我爸故意把两个混混朝我下车的一侧引,他朝自己身上摸了摸,发现没带烟。笑着像跟熟人唠家常一样。
“兄弟,你看咱这么大岁数了,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跑一趟货供一家老小吃喝不容易。能不能通融通融,别把咱的油都流完了,好歹留点能走到加油站是不?”
“那我这撞坏的车,怎么算?”
“这得赔,兄弟出个价,咱们好商量。”
只听一声“哎哟”,正在偷油的油耗子已经被我小舅架着脖子。
货车通常情况下,都是一个司机一个跟车。我和我爸下车后,混混以为车上就我们俩人,没想到车上还有我小舅这条“漏网之鱼”。我小舅从副驾驶的门溜下车,从车尾绕过来,趁偷油的混混不备,架住了他脖子。正在跟我和我爸说话的两个混混,被吓了一跳。我小舅看到两个混混还带着武器,眼睛搜了一圈,弯腰把混混正偷的半箱汽油拎起来,兜头朝他和混混淋下来,再把空铁皮桶“哐当”扔了过来,也不知他从那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打着火,朝围着我和我爸的两个混混歇斯底里地喊。
“老子劝你们别乱来,快放了我姐夫和我外甥,信不信老子跟他同归于尽。”
我爸也被我小舅给吓着了,喊着劝道。
“余海,你别乱来。”
两个混混心里登时也没了底。我猜他们仗着自己地头蛇的优势,知道这段路下雨天路滑,有经验的司机都知道不能轻易踩刹车,要让车停下来只能往下坡这块儿的平缓处拐。他们就想借着下雨天熟门熟路劫点财,没成想遇见一个比他们还不要命的。我小舅架着那个混混,拖到车门口,直到我们三个都上了车,才一脚把那人踢开。我爸凭着多年娴熟的车技,几把方向,把车倒上了国道。我心有余悸,坐在后排的小舅也好不到那儿去,一个劲儿地说。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刚才不是还在充英雄?你们俩都给我听好了,以后能用钱解决的事儿,别拿命开玩笑。”
我爸这德行让人特别不喜欢,明明夸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反而是别人的不是。我有些不服气,今晚要不是我小舅,还不知道会怎样呢,我毫不吝啬地对我小舅竖起了大拇指。
“小舅,刚才你太厉害了,跟董存瑞炸碉堡一样英勇。”
“算了算了,好话赖话全让恁一家人说了。就我是个外人,你们个个都知道怎么拿捏我。”
“今晚这事儿,回家谁也不许说,都给我烂肚子里。”
我和我小舅异口同声答应了个“哦”。
三
我跟我爸说,倒霉事不会那么准一直找上门,还是让我来开车,他歇会儿。他说等走完这段国道,上了高速,我再开。我以为经历了刚才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我爸会有些不一样,没想到还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我读书不成器,只考了个中专,毕业后,我爸托人找关系,把我安排进了我们市里的一家汽配厂。每天上下班都要打卡签到,被人看得死死的,每月就那么点死工资,还要被各种克扣,我讨厌透了那种干完一天活就能一年看到头的生活。我知道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就觉得我爸开大货车这活挺好,全国各地到处跑,多新鲜。可我从小跟我爸相处时间短,我潜意识里怕他,我摸不准他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得罪他,他就不管不顾地把我骂一顿。尤其是我上学时的成绩,他看见一次,上一次火,为了不让他上火,他回家我都是尽可能躲着他。我弟不像我,跟我爸天然亲,他成绩好,天生就是读书的好胚子。我爸回家再多的不顺心,只要我妈跟他说我弟的分数,他立马笑逐颜开。我弟今年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我爸一星期没跑车,在家把亲戚朋友请了个遍,还特地跟我妈去送他。我既自卑又气愤,跟我弟比,这两年我爸骂我最多的就是,上了这么多年班,没见往家里拿过一分钱,最好别在外面惹什么乱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这两年挣的钱全花在考驾照上了,去年我已经拿到开大货车的驾照,可我不敢跟我爸妈说。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爸开了20多年货车,跑了300多万公里,他怎么对自己孩子干这个行当这么排斥。我曾试图通过我妈转达过我也要开货车的意思,结果被我爸不分青红皂白骂了回来。我弟表现得这么好,净显得自己窝囊废,就算汽配厂的工作是我爸给我找的,我也待不下去了。人生第一次,自己给自己来了次破釜沉舟的决定。回家我先悄没声地给我妈说我辞职了,我妈气得眼圈一红,抬起的手又落了下去。一星期后,她才拐弯抹角地告诉我爸。果不其然,我爸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像一头被人薅住了鬃毛的狮子。
“老子起早贪黑跑车运货,要是还养一个跑车的,老子生他干什么,当初要是不生,现在啥事儿也没有。”
我真没想到,我爸对我失望到竟然后悔生了我。我原来在他心目中就是这样的。我不再压抑自己内心的愤怒。
“你那么看不起跑大车的,自己还不是跑了一辈子。你30岁拿的驾照,我21岁就拿到了,我怎么就没出息了。你要是觉得后悔生了我,可以把我撵出这个家,反正你已经有给你长脸的儿子了,像我这种不争气的,少一个你岂不是赚大发了。”
我的话让我爸愣住,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跟他犟起来。我妈走过去,捣了他一拳,抹一把眼泪。
“赵仁勇,你要是把我儿子逼死了,我找你拼命。”
两天后,我爸和我小舅出车,带上了我。出门前,我妈特意把我和小舅拉到一边,叮嘱我俩。
“余海,路上可把你姐夫和小山看好了,他俩要是干起来,我饶不了你。小山,路上别跟你爸硬着来,他开车辛苦,路上警醒着点儿,多帮帮他。”
我怎么就跟我爸杠上了,我苦恼于我的嘴笨,我挺羡慕我小舅会说很多废话。
第二天下午2点,我们紧赶慢赶,抵达了目的地。可看到前面等着排队卸货的车,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我爸跟老板打电话,问能不能通融一下,卸货的车太多了,估计不能按时卸货。老板当然不愿意,车上拉的是水果,这大热天,多耽搁一分钟,就会有霉烂一大批,损失谁来赔。最后协商结果是,我们尽可能卸货,耽搁的时间,到时候酌情处理。我爸挂断电话,让我来开车,他在下面领着路往前走,路边排队的司机不服气,嚷嚷着我爸怎么插队。我爸脸上带着笑,朝人群打招呼。
“大家伙借过一下,借过一下,咱们有人,自己卸货。”
到了卸货的仓库,我小舅先爬上了车顶,去揭开盖着货物的篷布。没一会儿,我小舅的咒骂声从车顶传下来。
“我日他奶奶的,哪个鳖孙把老子篷布割开来偷货。”
我爬上去,看到灰褐色的篷布上一道长长的豁口,豁口下面码齐的货物箱子,已经被偷成一个大洞,损失了多少,只有等卸完货才能合计出来。我也纳闷,我们一路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货物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偷的呢?我小舅还在骂,我爸站在下面训斥。
“别骂了,有那工夫先把货卸了。”
找不到帮手,我们只能三个人卸,卸完货天已擦黑。我累得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在哪儿。我小舅趴在驾驶室的座位上,两眼发直,直喘气。只有我爸还在跟人沟通,结算运费。算完账回来,我爸拿出500块钱,让我小舅带我就近找个地方洗个澡睡一觉,明天一早还来这里集合。我让我爸跟我们一起,反正车已经空了,不用担心货被偷。我爸说不用管他,他还要联系明天回程的配货。
跟我小舅一起的路上,他才跟我说,我们这趟货不赚钱,抛除过路费、燃油费和货物损失,赔了小五千。我心里不是滋味,我说我不去住旅店了,我跟我爸住车上就行。我小舅拦我,他说这是我爸第一次带我出车,他也要面子的,说什么听着就行了。一会儿找个便宜点的地方住,千万别回去,男人也要自尊的,何况我爸这种什么事都喜欢硬扛的人。
别看我小舅这人多数情况下不着四六,但也有少数情况是清醒明白人。至少他对我爸的了解比我强。我小舅跟我说,我爸从来不让我和我弟坐他的车,不愿意让我也开货车,不是他霸道不通情理,而是他跑了这么多年大货车,什么事儿没见过,他比谁都清楚货车上路的凶险。我小舅说他见过我爸唯一一次喝醉,哭哭笑笑,我爸说他每次凌晨开车困到恶心,是真的想吐,但是他没有办法,他要是停下来,老婆孩子就得跟着受苦。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专注地听我不靠谱的小舅话说了半个小时话,都是关于我爸的,让我觉得自己22年有些白活。
四
我们回程的货,我爸联系的是一批瓷砖和景观石头。我们得去佛山装货,把货运到山西长治,我们就能回家了。虽说来时的那趟货赔了,但是回去这趟只要小心谨慎,不出意外,满打满算差不多能把来时赔的窟窿填平。装完货是半下午,我爸带着我和我小舅好好吃了一顿饭,就等着天黑上高速返程。有了之前开车的经验,这次我自告奋勇要开第一段高速,我爸没说话,也没反对。
我兴奋地坐上驾驶位,准备出发。等我爸坐上副驾驶位,没等他说话,我一脚离合猛踩下去,货车后轴拉断了。我是新手,不知道重载货车起步时,必须缓。我自责不已,耷拉着头沉默着,我想我爸一定会大发雷霆。他下车去车尾看了看,没发火,只是说今晚估计走不成了,得换一个轴。我和我小舅去买轴,500块钱一个,别人装好得上千。我们把轴带回来,我爸说他能装,不用花那冤枉钱。我爸让我给他搭手,忙上忙下,时不时给我说一句这是什么,怎么用之类的话。我想起上学老师讲课让学生画的重点,我仔细地看,认真地点头。俩人配合还算默契,花了大半夜时间,把新轴装好。我跟我爸忙得太投入,完全没留意我小舅啥时候离开,我们干完活却找不到他。我爸也不急,对着我一通骂。
“不争气的东西,你最好别跟他学,让我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我被骂得一头雾水,我爸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语气软和下来。
“你小舅赶天亮就回来了,你先去歇着,等他回来了再走。”
大清早四点多,我小舅跑着回来,把我和我爸拉起来,让我们赶紧开车上路。我问我小舅一晚上去哪儿了,赶这会儿着急忙慌的。我小舅说他耽误了大半晚上时间,心里过意不去,得尽快走。还说我年轻不懂事,没听说吗,我们这跑货车的时间就是金钱。我还在发癔症,我爸喊我开车,我有些为难,我爸说就我这样,还敢说以后跑长途货运,没种。我被我爸一激,反倒把昨晚踩离合断轴的压力抛下,车子顺利起步。一想到我们要回家了,我的心霎时变得明媚起来。人的心理很奇怪,尽管不知道前路会发生什么,但会无来由相信回家的路要比离家时的路顺畅。
眼看就要上高速,有警察过来拦下我们的车,我一脸诧异。警察看着我和我爸,气定神闲地问一句。“昨晚你们谁去嫖娼了?”
我反应过来,把愤怒的目光看向后排的人,我小舅像只见了猫的老鼠,尴尬又胆怯地蜷缩在后排,用手挡着脸。我爸下车跟警察交涉,然后又跟着他们走了。一个小时后我爸回来,让我开车上高速。我小声地问我爸,这么容易就没事了?我爸拍了拍身上,大声叹气。
“事儿不大,就是浑身上下罚得一毛不剩。”
我开着车,过了高速口。我小舅突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声问道。
“不对呀姐夫,你都没钱了,咱们上高速,过路费咋办?”
“不是还有你吗?你能耐那么大。”
“姐夫,你就别嘲笑我了。我有什么能耐,这次丢人都丢外甥跟前了。要不这个月工资,你让我姐全扣了吧。”
“我给你擦屁股就算了,还想我老婆也不得安生。这次的事儿,都给我烂肚里。”
我爸手机响了,是我妈的电话。几天来,难得见我爸的好脸色。我爸的手机漏音,我妈那一惊一乍的锣鼓嗓充斥在整个驾驶室。
“回程了吗?路上可还顺利?要我说,这次把货送到地儿,直接空车回来,别接活了。你生日快到了,回来咱好好过一下。”
“放心吧,啥事没有,一路顺风。”
我小舅躲在后面的卧铺,不敢夺我爸的电话,尽可能大声朝着手机喊。
“姐,我这个月工资能不能先预支了。过什么生日,你老公儿子都押在高速上下不来了。”
“余海说啥呢?他又犯浑了?”
我爸看出我想给我妈说话,把手机朝我递过来。我扭头冲电话喊道。
“妈,我小舅说没有比这趟再顺的路了。”
我和我爸一起笑起来。太阳越出了地平线,我不再犹豫,踩了一脚油门。
我看向我爸,阳光透过车门上的玻璃,照着他的额头,他笼罩在一片光晕里,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