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满月。

       牡丹站在阁楼的窗边往外看。四下里静悄悄的。从怡情楼的院墙往外，就没有灯火了。这样倒衬得撒在远近屋顶上的月光显得格外亮，像是均匀地铺了一层盐。这给牡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

       她睡不着。现在是下半夜，至少是子时了。

       就连怡情楼整个大院里，也没有几个房间亮着灯火。从牡丹窗口望出去，偏右一点的地方是一条小巷子。现在那里显得黑漆漆的，就象是一条乌沉沉的小河流。

       她知道，宋大人今天不会来了。

       每一次，宋大人的轿子总是会出现在这条小巷的尽头。然后悄无声息地穿过，从后门进入怡情楼。当轿子隐没在后院墙那边时，牡丹会听到轿夫用门上的拉环轻轻敲门的声音。敲三下。然后院里的小厮会飞快地跑去开门。

       每到这个时候牡丹就会迅速地从窗边移开。她会稍微停顿片刻，收拾一下心情，然后不由自主地再去照照镜子。她用手整整头发，而后在窗边的小桌子旁坐好。桌上已经煨好了酒。

       有时候。她会无声地笑一阵子。

       因为那个小厮每次去开门的时候，都显得特别慌里慌张的。他的动作总是会把牡丹逗笑。

       这个样子已经四年多了。

       四年前，牡丹十九岁。是怡情楼的头牌。

       有一天夜里，龙姑在五岳酒家宴请宋大人。龙姑叫了几个姑娘去，其中就有牡丹。

       龙姑是生意人。作为一个女人，她生意做得不算小。这五岳酒楼和怡情楼都在她名下。

       龙姑其实长得很娇小。她的年龄当然是个谜。看起来，她既像三十多岁，又像四十多岁。如果不是十年以前大家看到她就是这个样子了，说她二十多人们也会信。

       不能否认的是：她是个迷人的女人。不过，如果偶尔她的眼神掠过你的，那一瞬间你会感觉到那媚人的笑容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

       龙姑在这个地方没有亲人。甚至看上去，她连个男人也没有。

       但又有不同的说法：她暗地里有不少男人。其中还有相当厉害的。要不然，她孤单单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能在这么一个非亲非故的地方，立足那么久。而且生意越做越大呢？

       也有传说龙姑曾经是江湖中人，而且还是武林高手。但谁也无法证实这件事。

       至少大家可以看到的是，她和衙门里的每位大人。都象朋友一样熟络。甚至有时候府里来的，外面来的大人，都显得和她有交情似的。

       如果你对龙姑的生意多想一想，可能会想出点什么来。

       有大人的地方，怎么可以没有酒？

       在凤城，五岳酒家总是有最多最豪华的席位、最好的酒、和最丰盛的饭菜。

       有大人的地方，怎么可以没有女人？

       没有一个凤城的楼院里，能比得上怡情楼的姑娘更多，更美。

       所有的人都不会否认，龙姑是个不简单的女人。

       更不简单的是，怡情楼里的每个姑娘对龙姑都很佩服，甚至崇拜。

       龙姑从不强迫姑娘做事。怡情楼对每一个姐妹都是永远敞开的，她们可以来去自由。

       龙姑甚至经常会对姑娘们说：碰到中意的男人，能嫁的，就赶紧嫁了。女人一辈子，最后还是应该有个归宿。

       或者说：做够了，攒些钱，换个地方，找个男人，过平常日子。

       这样的结果是：怡情楼的好姑娘越来越多。生意也越来越火。

       牡丹不是后来才来怡情楼的。

       她是龙姑从路边捡来的孤儿。是龙姑把她养大的。

       所以，牡丹从小到大，心里都实打实地信任龙姑。

       所以，当龙姑特意安排她出现在宋大人面前的时候，她知道龙姑应该是为了她好。

       一晃，四年过去了。

       对牡丹来说，这四年长得象一辈子。又短得象一瞬间。

       宋大人很喜欢她。宋大人有一个夫人。温柔贤良，知书达礼。只是，多年前得过一场病，从此不能行夫妻之礼。

       宋夫人有一次对宋大人说：你喜欢的姑娘，就娶回来。你是堂堂州官，有个三妻四妾也无妨。我没关系的。哪怕......你可以把我的话告知那姑娘，让她知道我的心意。

       宋大人兴高采烈对牡丹说这番话的时候，牡丹笑了。却在心里摇摇头。

       只有女人才能听得懂女人的言外之意啊。

       宋夫人是知道她的，因为宋大人提过不止一次。但宋夫人提到她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那姑娘。

       堂堂州官，纵然三妻四妾，又怎么可以娶个风尘女子回去呢。

       宋大人生性不羁，并不在意这些世俗理念。他会想当然地以为，和自己同甘共苦二十年的夫人也不在意。

       牡丹了解自己的男人，就象宋夫人了解自己的丈夫一样。

       我出身于烟花柳巷，能得遇大人，做了大人的女人，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大人没有嫌弃我，我一辈子都是大人的女人。可是，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这样的话，重复了很多次，宋大人才不再坚持。

       宋大人爱她，从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起，他和她就都确定了这一件事。

       从那一刻起，宋大人就不会再迷别的女人了。

       这是慢慢的，牡丹和宋夫人都明了的一件事实。

       于是这四年就这么过来了。

       自然，牡丹事实上已不是怡情楼的头牌了。她只是住在这里。

       宋大人曾经想接她出来，给她找个好点的地方住。但她也拒绝了。

        如果不能把他那里当家，那还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象家呢。

        宋大人考虑也周到。他每年会定期给龙姑一些银子。虽然不是很多。

       作为州官，宋大人其实并没有多少银子。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是多少为官的写照啊。

       宋大人不是呆板的人。相反，他睿智，幽默，富有情趣。而且，他是真的对牡丹好。

       有一次，他说：我把官辞了，我们去乡下，找个地方过。

       她把细长的手指轻轻放在他唇上：

       不要说傻话。这里的百姓需要你啊。

       作为一个官场中人，对于仕途却没有太大的野心，对于财富也没有太大的欲望。这个宋大人，真是奇怪得可以啊。

       不胸怀天下，却心系百姓。天下能找出几个这样的大人呢。

       这是龙姑对宋大人的评价。

       对牡丹来说，龙姑虽然在她身边时间最久，甚至有些地方象她的母亲，但实际上，她在她眼里更象一个谜。

       而宋大人，虽然只认识四年，而且还大她十多岁，但他更亲切，更温暖，更熟悉，更......象亲人。

       他和她在她的心里，都是这个世界上是重要的人。为她，她可以去死。

       但为了他，她却更愿意好好地活着。

       如果说，龙姑给了她的是生命，那么宋大人则让她知道了，生命原来可以这样美好。

       以至于她有时候会特别害怕，害怕她的幸福会突然消失。

       所以，当那个生死关头到来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会不会死。而是——

       这样的日子真的要结束了么？

       火起得毫无征兆。

       牡丹喝了几口给宋大人留着的酒。她喝得有点急，很快把自己搞得晕乎乎的。她坐在桌边，手支着头，看着立在床边的烛灯出了一会神，享受着那种软绵绵的感觉。然后，竟然睡着了。而且，很快做起了梦，梦里当然有宋大人。宋大人就象平时一样专注地凝视着她，这目光，总是让她全身暖洋洋的。

       但她很快发现，那种暖暖的感觉是真的。但并不是来自于床边的暖炉和烛灯。因为除了暖意，还有一种呛鼻的气味。最后，窗外的喧哗声，让她猛地醒了。

       她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但立即，外面的一声叫喊攫住了她的心：

       着火啦！！快来人哪!!!

       这一声喊打开了她所有的感觉，就像有人猛地掀去了蒙在她头上的厚棉被。于是忽啦一下子，叫喊声、敲锣声、人们的奔跑声、甚至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所有的声音挤满了她的耳朵。

       她本能地跑到窗边，正要推那扇窗子，突地一股热浪迎面而来，她往后一闪，险些坐倒。她闻到了自己一缕头发被烧焦的气味，同时，眼睁睁地看着一片火苗窜了上来，顿时引燃了整个窗扇。她后退，扑到门边，手触到的是温热的门扇。正要往里拉，却正好听到丁香声嘶力竭的的喊叫：

       小姐！千万别开门！

       丁香是住在楼下的。她喊出那一声后立即被呛了，一连声咳嗽。然后牡丹模糊听到有人进了楼下屋里，把连喊带叫的丁香拖到院子里去。

       但是她，被困住了。

       烟尘开始侵袭她的呼吸。她咳嗽了几声，头开始疼痛，慢慢觉得很想睡觉。不知道是因为烟雾还是其它原因，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晕倒在地之前，她轻喊出了宋大人的名字。

樵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