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
西山经:翼望之山,无草木,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名曰讙。其音如夺百声,是可以御凶,服之已瘅。
月光在浓雾中晕染成浑浊的乳白色,姜野扶着淌血的左臂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夜枭的叫声突然扭曲成婴孩的啼哭,紧接着又化作老妇的尖笑。他猛地刹住脚步,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腰带。
"年轻人,你在找什么?"沙哑的声音贴着后颈响起。
姜野转身时短刀已经出鞘,刀刃却劈了个空。月光在雾气中勾勒出一个佝偻的轮廓,灰白头发的老者拄着蟠龙杖,布满疤痕的右眼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你听,山在说话。"老人抬起枯枝般的手指,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
可姜野分明听出那些嚎叫里混着铁匠铺的敲击声,还有去年春天邻家姑娘出嫁时的唢呐调。他后退半步,靴底碾碎了一颗暗红色的野果,腥甜的汁液在腐叶间漫开。"那东西......是不是长着三条尾巴?"
老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声里竟夹杂着金玉相击的脆响。当啷一声,蟠龙杖顶端的铜铃坠地,姜野看到铃铛内侧刻满细密的篆文,最醒目的位置画着独眼三尾的兽形。
"二十年前,有人用玄铁箭射穿了它的眼睛。"老者弯腰捡铃铛时,姜野瞥见他后颈有块青黑色的胎记,形状像极了蜷缩的狸猫,"结果第二年开春,全村八成的男丁都得了癉病,皮肤溃烂得像泡烂的柿子。"
浓雾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姜野握紧刀柄。当七个举着火把的村民冲出迷雾时,他注意到他们腰间都系着染血的麻绳。为首的中年汉子脸上布满紫斑,举着火把的手背已经溃烂见骨。"张大夫说还差最后三对童男童女的血......"那人话音未落,突然盯着姜野腰间露出惊惧神色。
姜野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发现自己藏在腰带里的药囊不知何时裂开了,几片暗青色的草药正顺着衣襟往下掉。这是妹妹发病那天,老药农塞给他的"龙鳞草"。
"是守山人!"溃烂的手突然指向姜野,火把在雾中抖出扭曲的光斑,"二十年前就该死绝的守山余孽!"
刀光闪过时,姜野的刀刃堪堪架住劈来的柴刀。金属相撞的瞬间,他听到柴刀发出的铮鸣里混着妹妹的咳嗽声。这诡异的重音让他动作慢了半拍,柴刀擦着脸颊划过,削断几缕被冷汗浸湿的头发。
"你们疯了?癉病不是靠杀人能治好的!"姜野借力后撤,后背撞上湿冷的山壁。雾气突然变得浓稠如粥,那些扭曲的嚎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次他分明听到了妹妹在喊哥哥。
老者突然发出夜枭般的长笑,残缺的牙齿在火光中泛着青黑。"当年他们剖开讙讙的肚子,发现胃里全是未消化的龙鳞草。"蟠龙杖重重顿地,雾气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幽蓝磷火,"现在你们知道了吧?所谓能治百病的仙草,不过是神兽的呕吐物。"
姜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三天前的深夜,高烧的妹妹突然睁着血红的眼睛坐起来,喉咙里发出老鸦般的怪叫。当时窗外也有这样的磷火,像夏夜河面上飘荡的萤虫。
"抓住他!"溃烂的手挥动火把,幽蓝磷火突然聚成旋风,"张大夫说了,守山人的心脏可以代替......"
箭矢破空声打断了嘶吼。一支白羽箭穿透中年汉子的咽喉,箭尾系着的铜铃叮当作响。姜野转头望去,看到二十步外的古松上蹲着个黑影,独眼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浓雾突然沸腾般翻涌,此起彼伏的狼嚎变成了整齐划一的诵经声。姜野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不是来自受伤的村民,而是从山体深处渗出来的铁锈味。他想起老药农颤抖的手递来龙鳞草时,曾对着翼望山主峰呢喃:"山灵怒,万骨枯。"
当那个黑影从树梢跃下时,三条蓬松的尾巴在月光下展开如孔雀翎羽。姜野终于看清传言中的讙讙——它右眼的位置嵌着半截生锈的箭镞,溃烂的眼眶里却开出一簇龙鳞草,暗青色的叶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三条泛着幽蓝荧光的尾巴扫过潮湿的岩壁,姜野的刀尖微微颤抖。他看见讙讙溃烂的右眼眶里,那簇龙鳞草的根系正顺着野兽的脸颊血管向下蔓延,像无数条青色的小蛇在皮下蠕动。
"当年他们剖开我的胃囊时,可比你现在勇敢得多。"野兽的独眼中流转着琥珀色的光,发出的却是老药农沙哑的嗓音。姜野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这个声音三天前还教他如何用无根水煎药。
火把的光在浓雾中忽明忽暗,七个村民突然同时捂住耳朵跪倒在地。他们的指缝间渗出黑血,溃烂的面孔在月光下扭曲成相似的形状,就像有人用同一把模子扣出来的陶俑。姜野注意到最早中箭的中年汉子咽喉处,白羽箭的箭杆正在生长出细小的根须。
"别听它说话!"老者的蟠龙杖重重敲击地面,铜铃发出刺耳的嗡鸣。这声音在姜野耳中却化作妹妹发病时的咳嗽,他踉跄着扶住岩壁,掌心触及的苔藓突然变得滚烫。
讙讙的三条尾巴突然竖起如旗杆,山风裹挟着腐烂的花香灌入鼻腔。姜野看到那些幽蓝磷火开始在空中编织图案,正是老药农家檐角挂着的、用来驱邪的八卦镜纹样。"二十年前他们剖出我胃里的龙鳞草,二十年后这些蠢货又想剜你的心。"野兽的声音突然变成妹妹的清亮童声,"哥哥,我嘴里好苦啊。"
姜野的刀当啷落地。浓雾中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声,这次他听出是自家养了五年的黄狗。当那些声音突然转为垂死的呜咽时,他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铁匠的锤子在里面敲打。
跪地的村民开始用头撞击地面,额头的伤口里钻出暗青色的嫩芽。老者突然撕开自己的粗布衣襟,干瘪的胸膛上赫然纹着独眼三尾的兽形图腾。"还不够!"他癫狂地大笑,脸上的皱纹里涌出汩汩黑血,"当年三十六个守山人血祭才镇压住山灵,如今至少要七个活人心头血!"
讙讙的独眼突然渗出琥珀色的黏液,姜野腰间的药囊整个爆开。漫天飞舞的龙鳞草叶片在月光下泛起金属光泽,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画面:他看见老药农在暴雨夜偷偷更换药柜标签,看见溃烂的村民在祠堂地下埋藏童男童女的衣物,最后一片叶子上,浑身长满龙鳞草的妹妹正对着铜镜梳头。
"小心!"野兽突然人立而起,三条尾巴卷起姜野抛向空中。他原先站立的位置窜出七条血藤,藤蔓顶端的花苞里裹着仍在跳动的心脏。老者发出非人的咆哮,溃烂的村民们突然手拉着手围成圆圈,他们皮肤下凸起的血管正逐渐变成树枝状。
姜野在空中翻滚时看见山体在月光下蠕动,整座翼望山的轮廓变得像匍匐的巨兽。那些传说中镇压凶煞的古老符咒,此刻正在岩壁上渗出鲜血。当他的后背撞上松树枝干时,怀里的铜铃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不知何时,讙魜将蟠龙杖的铃铛塞进了他的衣襟。
"摇铃!"野兽的声音同时在耳畔和脑内炸响,"真正的守山人血脉才能唤醒......"
下方传来血肉撕裂的声响,七个村民的胸膛同时爆开,血藤缠绕着他们的肋骨生长成赤色牢笼。老者的皮肤正在片片剥落,露出下面青黑色的鳞甲。姜野拼命摇晃铜铃,铃铛内壁的篆文突然浮到空中,化作金光流转的锁链缠向血藤。
"太迟了。"完全蜕变成人面蜥蜴的老者仰头长啸,他的声音引发山体共振,无数碎石从崖壁滚落,"当年我们三十五人分食了守山长老的心脏,才换来......"
讙讙突然从崖壁跃下,三条尾巴如同利刃劈开血藤。它溃烂的眼眶里,龙鳞草突然开出碗口大的白花,花瓣上布满血丝般的纹路。"你当年偷偷吐出来的那片逆鳞,不就是为了今天?"野兽的独眼转向姜野,瞳孔里映出他脖颈处逐渐浮现的青鳞。
铜铃发出的金光突然暴涨,姜野感觉有滚烫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下。当他的血液滴落在铃铛表面时,那些篆文突然活了似的开始重组,最后凝聚成《山海经》中关于"讙"的记载。最后一个字符没入眉心时,他听见整座山在哀鸣。
铜铃在姜野手中碎成齑粉,金粉却在他掌心凝成三尺青锋。剑身浮现的篆文如同游动的蝌蚪,当他握紧剑柄的刹那,整座翼望山的轮廓在月光下变得透明,露出山体深处盘根错节的青铜锁链。
"原来那些传说是真的......"剑锋划过空气时发出编钟般的嗡鸣,姜野看到自己投在岩壁上的影子长出三条尾巴,"守山人不是镇压山灵的狱卒,而是......"
"是血契的祭品!"蜕变成蜥蜴人的老者甩尾劈断两棵古柏,断口处喷出的不是木屑而是黑血。他脖颈处的青鳞正在剥落,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龙鳞草嫩芽,"每二十年就要用守山人的心尖血浇灌山根,否则整座山都会活过来吃人!"
姜野的剑锋堪堪挡住利爪,碰撞溅起的火星居然在空中凝成冰晶。他闻到冰晶融化时散发的药香,正是妹妹每日服用的汤药气味。蜥蜴人的竖瞳突然收缩成线,腐烂的舌头弹射出三丈远:"你以为老东西给你的是救命药?那是用讙讙眼窝里的毒花熬的......"
三条幽蓝的兽尾突然缠住蜥蜴人的脖颈,讙讙独眼中的琥珀色液体滴落在地,瞬间长出七朵人脸状的白花。"当年你在我胃囊里种蛊的时候,可没说过蛊虫会反噬宿主。"野兽的声音突然变成三十五种声调的重唱,姜野听出里面有男有女,甚至夹杂着婴儿的牙牙学语。
山体深处传来锁链断裂的巨响,那些贯穿山体的青铜链开始渗出猩红液体。姜野突然头痛欲裂,无数陌生记忆灌入脑海:他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站在祠堂里,三十五个村民正分食着某个跳动的心脏;看见老药农偷偷将带血的龙鳞草塞进妹妹的药罐;最后画面定格在昨夜,七个村民在溶洞深处用童男童女的血浇灌一具长满白花的尸骸。
"现在明白了吧?"讙讙的尾巴突然刺穿蜥蜴人的胸膛,掏出的心脏上布满龙鳞状凸起,"这些蠢货二十年前就死了,现在不过是被龙鳞草操纵的活尸。"
姜野的剑突然发出悲鸣,剑身上的篆文开始倒流。他感觉脖颈处的青鳞正在向全身蔓延,皮肤下仿佛有千万根银针在游走。蜥蜴人残破的身躯突然爆开,漫天血雨中,那些被斩断的血藤竟然开始互相吞噬。
"哥哥......"血藤交织成妹妹的模样,少女指尖开出的白花里传出讙讙的声音,"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溪边埋下的铜匣吗?"
姜野的瞳孔骤然收缩。记忆如溃堤的洪水冲垮了虚假的堤坝——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八岁的他亲手把昏迷的少女埋进翼望山东麓。泥土覆盖女孩面容时,他看见对方后颈有块狸猫状的青斑。
血藤幻化的妹妹突然裂成七瓣,每片花瓣都映出青铜锁链的影像。姜野终于看清锁链尽头拴着的不是什么山灵,而是三十五个正在融化的青铜人俑,每个人俑胸口都插着半截玄铁箭。
"时辰到了。"讙魜的独眼突然流出琥珀色的血泪,山体表面的岩石开始片片剥落,"吞下我的眼睛,或者成为下一个守山祭品。"
山体的崩裂声如同万千青铜编钟同时炸响,姜野脚下的岩层突然变得像兽皮般柔软。他踉跄着扶住一根正在熔化的青铜锁链,掌心顿时传来被烙铁灼烧的剧痛——那些暗绿色的铜锈正在吞噬他的血肉。
"你每犹豫一息,就有十道冤魂坠入归墟。"讙讙的尾巴卷起琥珀色的血珠,在空中凝成滴漏的形状。血珠坠地时,姜野看到自己映在铜液上的倒影:那是个额生龙角、眼覆青鳞的怪物,背后摇曳着三条虚幻的兽尾。
岩缝中突然伸出无数青铜手臂,那些二十年前被吞噬的村民正挣扎着爬出山体。他们的五官已经和青铜熔为一体,张开的嘴里不断涌出龙鳞草的嫩芽。"还差...最后一个..."为首的青铜人喉咙里发出齿轮转动的声响,溃烂的眼窝直勾勾盯着姜野的心脏。
姜野突然想起老药农临终前死死攥着他的手腕,龟裂的指甲在他皮肤上刻出血痕:"千万莫看铜镜..."此刻那些血痕正在青鳞下灼烧,逐渐显化成《山海经》中关于"讙"的残缺碑文。
"你以为自己真是活人?"讙讙的独眼突然迸裂,琥珀色的浆液里浮出半块青铜面具。姜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见八岁的自己戴着这张面具,在暴雨中挥锄掩埋面色青紫的少女。泥土落在少女脸上时,她的右眼突然转动——那分明是讙讙的琥珀色瞳孔。
山体深处传来婴儿的啼哭,三十五个青铜人俑突然齐声诵唱:
"翼望山骨作棺椁,守山人血化铜汁。
讙兽吞尽仇雠肉,龙鳞花开续命时。"
青铜锁链的断裂处喷出腥臭的血泉,姜野手中的青锋剑突然发出哀鸣。剑身浮现的篆文开始逆流,他的皮肤表面凸起蚯蚓状的铜绿色血管。最近的那个青铜人已经抓住他的脚踝,熔化的铜汁正顺着裤管往上爬。
"吞了它!"讙讙残破的眼眶里,那簇龙鳞草突然结出人面果实,"除非你想让整座山的亡魂都挤在你皮囊里!"
姜野咬破舌尖,血腥味里混着龙鳞草的苦涩。当他把颤抖的手伸向人面果时,四周突然陷入死寂。青铜人的动作定格在张牙舞爪的瞬间,血泉凝成倒流的瀑布,连月光都被冻成惨白的冰棱。
"终于等到这一刻。"人面果突然睁眼,瞳孔里旋转着星图,"当年三十五个罪人分食守山长老时,唯独你偷偷吐出了心脏的碎片。"
记忆如开闸的洪水席卷而来:二十年前的暴雨夜,八岁的姜野被强塞了块腥肉。当他躲在祠堂后呕吐时,吐出的肉块里藏着半片青鳞。老药农从阴影里走出,往他嘴里塞了颗龙鳞草籽......
"你才是最后的祭品。"人面果裂开尖利的牙齿,"吞下我,就能完成血契的最后闭环。"
姜野的指尖已经触及果实的表面,那触感像极了妹妹冰凉的脸庞。当青铜人的利爪即将刺入后心时,他突然反手将人面果拍进山体裂缝:"既然是闭环,怎么能缺了镇压之物?"
山崩地裂的轰鸣声中,人面果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姜野脖颈处的青鳞疯狂生长,转眼覆盖全身。在他完全青铜化的前一刻,看到无数血藤从裂缝中喷涌而出,将暴走的山灵与三十五个青铜罪人死死缠成血茧。
三个月后,采药人在翼望山坳发现巨型血茧。每当山雾弥漫时,茧内便传出编钟般的清响,患癉病者闻之即愈。有胆大者称曾在月夜见到青衣少年立于茧顶,肩头蹲着独眼三尾的雪色狸奴,转眼却化作山岚消散。
唯老辈人指着新生的龙鳞草窃语:此物茎叶上的纹路,细看竟似篆体写就的"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