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呱呱坠地开始，爷爷就颇看好我。父亲说过，我刚生下来是个男孩，爷爷很喜欢。爷爷说我刚生下命根子很大，预言将来一定出人头地。这种话让我今天听起也蛮自得意，毕竟从来没人这么夸过我。

读小学时，爷爷喜欢和乡邻聊起我。说我学习成绩好，将来一定能上大学。对于个人的命运，我是不大在乎的。这和爷爷的想法差异很大。爷爷说，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要敢做敢为。这样的话确实很漂亮，爷爷的想法也很了不起。只是当时年幼的我没什么大志向。爷爷年轻时是富农，后来当会计，自说祖上是个书生，聪明得紧。爷爷算账又快有准，算盘在他手里才算真正的算盘。后来村里条件好些，他又去杀猪。爷爷高身材，身板直，孔武有力，只有大大的肚子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凶悍。什么样的猪，在他手下都易如反掌。

村里人对爷爷看法不一，有人说他好酒，有人说他爱财。舍不得花钱最是公认之最的。爷爷喜欢一个人到村子店铺买酒喝，只喝一种廉价的自酿散酒。喝廉价上头酒容易醉，偶尔一次多喝点就和奶奶吵架。爷爷自家养了一只柴狗。这只灰不溜秋的狗跟着爷爷太不走运，经常挨饿，瘦骨嶙峋。爷爷舍不得拿粮食喂狗。

爷爷有许多爱好，独不愿意把钱花在这爱好之上。他舍不得喝好酒，舍不得吸好烟。酒只喝最便宜的,烟也吸自己卷的。他常常拿起一册小学生写过字的作业册子，不知从何处得到的。轻轻撕下来一张，搓搓手卷成一卷烟管。把自己找的烟叶放进粗短的烟管去，在一头捏起来，另一头放在嘴里，火机打起火，噗噗的抽起来。我看他的烟从嘴巴里冒出来，一团云雾款款升天。娴熟的卷烟动作，微微扬起的眉毛，爷爷刚正不阿的模样，让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致。我甚至仿爷爷吸烟的样子，想好好吸一口他卷起的烟。

读小学的时候，我经常在他跟前调皮，有时候对他做恶作剧，有时候会向他讨些钱花花。后来爷爷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得到好吃的我就拿一些分给爷爷。倘若爷爷没有酒喝，我出钱为他卖。我觉得爷爷喝散酒对身体不好，恰好父亲吃宴席回来带一瓶酒。一眼看到这瓶锃亮的酒瓶，我就明白它价格不菲。我把酒拿给爷爷喝，我看到他喝酒时微微颤抖的手，心里感到欣慰和满足。爷爷颇感动，夸赞我这个小孙子。

爷爷身体一直很好，一过几年，没生过病。只是刚读初中的时候突然听说爷爷得了冠心病。一次我住在爷爷家，夜里黑漆漆，我和奶奶被爷爷的呻吟声吵醒。三个人从被褥里爬起来，原来爷爷冠心病犯了，奶奶扶着他，让我拿药。我把心宝丸给爷爷吃了，良久才有好转。爷爷说痛的要命。爷爷的心病莫不是我的心病，只是爷爷的病还轮不到我这个学生管罢了。小姑买了三盒治冠心病的药。我们拿给爷爷，只听他徐徐的问：“这药贵不贵？多少钱一盒？”爷爷只问药价，不问疗效。我吃了一惊。小姑和父亲都不敢对爷爷说实情，只说是很便宜的药。

爷爷不知道的是，这种不舍得花钱治病的想法，恰恰成为我们家人担心的由来。爷爷不明白的是，一件小事足以改变人的整整一生。爷爷吃药怕花钱。贵的药不吃，便宜的药少吃。但凡三天两天没有犯病，他就把药藏储起来。也正是如此，爷爷的病久不见好。虽然钱省了，家人却担心极了，怕他被疾病打到。我也劝过他。爷爷只是说，这个病啊是治不好的，白白吃药可花不少冤枉钱。之后我就想，怎么会花冤枉钱呢？年轻的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有了病却不去治疗，这是为什么？这件事直到爷爷去世后我才渐渐明白。

后来我读高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一次，父亲匆忙找到教室里。认真上课的我看到窗子外的父亲，以为会有好的消息。父亲却悲伤的告诉我，爷爷得了癌症。我的心境一下子灰暗起来。前些日子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得癌症？父亲说已经是肝癌晚期，神医在世也治不好了。

爷爷总觉得自己没问题，为省钱而委屈自己。而省出的钱终究不在爷爷自己手里。

爷爷住进医院，我很快请了假，去医院看他。在这之前，父亲嘱咐我，千万莫要提癌症的事，爷爷会受不住打击。后来见到爷爷，他还是我敬爱的人，声音没变化，只是面容憔悴太多。他看我来了，勉强起身和我说句话。而这一刻，在我的泪光里，看到爷爷不久将离开人世，看到这次或许是最后的见面。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爷爷。

爷爷重病，脑子还清醒。我和一群亲戚围在爷爷病床前，没人敢告诉爷爷真相。沉默许久，谁也没想到爷爷漠然的说：“你们不用骗我了，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听到这话，我的脑袋模糊了。这还是我熟悉的爷爷吗？我该怎么办?爷爷一再追问，医生还是告诉爷爷真相。然而怎么可能呢？

原来不仅是冠心病，肝癌早就找上爷爷。早年爷爷心口处痛也是肝癌的症状。那时候家里人都劝爷爷去检查，爷爷固执的认为是冠心病，毕竟肝脏离心脏近。结果延误了治疗。如今一发不可收拾，悔不当初，无药可治矣。

在悲伤的氛围里，爷爷说出最后的愿望——回家。亲人们都觉得为难，希望爷爷在医院延续最后的生命。却不知道谁给我勇气，我站出来要求说：“让爷爷回家吧。”我不想违背爷爷的意志，更不想残忍的看着爷爷花掉在他看来和生命同等重要的金钱，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就这样，爷爷离开医院。他最后一次坐在家里，最后一次抽烟。我们为他拍生命中最后一张相片，我多么希望照片里的爷爷永远没有痛苦。之后爷爷的身体恶化极快，没两个星期就离开了人世。

爷爷坚韧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他的病逝带给我无限的怅惘和惋惜。假如他不曾得过冠心病，假如他按时吃冠心病药，假如他及时到医院检查。假如……

爷爷执固的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他对人生的淡然。爷爷还说过：“人穷志不穷。”这是他对自己的坚守。想起爷爷难过的时候，就想起他说过的这些话，我的心里才不会为爷爷去世感到万分的悲哀。因为死亡对爷爷而言似乎不是天大的事。爷爷一生似乎一在直做自己的选择，又似乎从未做过为了自己的选择。

之后我抬头看到相框上的爷爷，面带微笑。想起他叼烟的样子，想起我为他买酒的事，更想起那些共同度过的黄昏。一霎那似乎我真的与他之间只有咫尺之遥，一层玻璃之隔。我们之间的感情，连同我对他的记忆，被永远封存在模糊的相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