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江头

月亮升起了,希望变得矮小了,今天他该不会回来了。

我站得太久,远眺得太入神,双腿和双眼这时才有了酸痛的感觉,这种酸痛,一直钻到心里。既心酸又心痛。

月亮照着江心,月色下呈现出浔阳江的鳞鳞白发。哦,原来浔阳江也在等待中老去,有谁得知?人们只看到阳光下它那金灿灿的胴体。它在等谁呢?良朋?知己?爱人?是舟子?是越女?是纤夫?是芙蓉?是枫叶?是荻花?它等到了吗?恐怕它的希望也已落空,看,铺在水面的心情多苍白。啊,那给月色照见的鳞鳞白发,不也是自己的写照吗?他不回来,纵然青丝不改,我的心早已长出丝丝白发。

他还不回来,一天又一天。最初,我以为只是三五日,殊不知一别已三月。他真狠心,他靠了岸,却把我留在船上。我的船在水上生了根,我把它靠在岸边,可是,我的心却靠不了岸,他一天不回来,我的心就每天无主地在江中漂浮不定。

江枫再红,江水再绿,江月再白,也无用,充实不了我心境,这里不是我的家。

等待多无奈,等待多无聊,那些时间仿似给人点了死穴,静止,不再流动,旦与夕,不再是一天光阴,而是一月,一年,一生。他若不来,我们相距,纵然只有百里,却是一辈子的距离。

有时,我不免胡思乱想,用来打发等待的无聊。离别的日子,他会思念我吗?离别日子的增加,他的思念会增加吗?在景德镇作客异乡时,他孤身栖息旅馆,有否在夜深忆起我们的甜蜜生活,哪怕是床第之欢,这总该有助于他渡漫漫长夜吧?又或者,他根本没空念起我,如脱笼之雀,脱缰之马。白天品茶,借佳茗言商会客,晚上纵娼,踏歌楼依红偎绿,异乡搭建温柔乡。

我愈想愈不敢想,我的爱人,当商人变成官人,他一心系在我身上,当官人变成商人,他一心只系在摇钱树上。

我的思念,又该系在哪里?船上?江上?琵琶上?

琵琶弦上说相思,春江秋月谁复听?

若我深夜弄琴,琴声必然惊动四方,惊动山,惊动水,惊动鱼龙,惊动孤鸿,惊动流萤。幸而它们不会抗议。也许因为它们不懂反抗,我才敢如此放肆地将心事付之瑶琴。

纵然它们竖起歌喉反抗,也是无效,人们只当它在唱歌,就像我的抗议也是无效,人们只当我在表演。

我没想过会惊动一个人。

我的琴声已经好久没有打动一个人,我的技艺,尽管曾经让无数人着魔,但我不敢肯定,那些人也许更着魔的,是我年轻美貌的容颜吧!不然,我的琴声为何最后连最爱的人都留不住,他最爱的是经商,不是我,我弹着琵琶,目送他离开,一如当初,我弹着琵琶,勾起他的兴趣,向我走来。

有谁还爱听我抚奏一曲?在这荒凉的渡口,渡我的人远去,月色弥漫我的胸口,如绝望的潮水漫上我的胸口,我快要窒息之际,他向我走来。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在千山万水之外,在琴声中赶路,在琴声中凄然与朋友道别,在琴声中忆起自己的心事。于是,惊动他的脚步,惊动他的笔,惊动他的才情,从而让我成为名扬四海的琵琶女。

我不认识他,他却一口咬定我的琴声有京华气象,必是学于名师门下,邀我上前相见,邀我再奏一曲。

想必他也是京城来的客官吧,仆仆风尘,遮掩不住他眉宇间的书香。你若倾耳聆赏,我必尽心抚伤,丝竹原是我的拿手好戏,一曲命运颠沛断人心肠。乐曲声起,我仿佛回到十三岁,回到下马陵,回到长乐坊,歌罢一曲,五陵少年争相买好,六地秋娘嫉妒恐慌。然则曲虽好,人易老,人心难买永年少,红颜白发谁能逃?不能及早抽身告退,我给青春抛弃,给达官贵人抛弃,给浪子游人抛弃,最后,给教坊抛弃,给富贵的生活抛弃,我只好将心思收起,嫁给一个比老鸨更老的富贵商人,用独守空房换取富足生活。

我以为我可以接受,但身体肯,心不肯。

是什么凝注了你的眼泪?是天上月还是水中花?是绝美琴声还是琴声中透出的悲怆命运?是哀众生之多艰抑是涕自身之流离?

最后一个音符随着我的收势戛然而止,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角盈泪,青衫湿了一大摊。万赖俱寂,没有人站起来,也没有人鼓掌,更没有人打赏,他们几个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之中,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客官,我的音乐,从前只给客人带去欢乐,他们回馈我掌声,缠头。你的眼泪为谁而流?

我终于看到,偌大世界,偌大浔阳江头,我和他站在同一行列,不因性别,年龄,行业而区分。都是给繁华抛离的沦落人。

我们知道,不应该来到这里,京城才是我们的家。他的居所在长安街最繁华的路段,那里有他最大的官邸,每天诗词唱酬,谈笑皆鸿儒,玩乐有私妓。我的居所在幽雅的曲江,每天翠楼凝香,如花春衫薄,登徒少年多。

我们多相似,投入了就难以自持,他献身朝庭,我嫁作商人妇,朝庭是他的夫君,他被朝庭冷落,夫君是我的朝庭,我被夫君冷落,他用文字驱闷,我用琵琶遣愁,于是,在离京城千里的地方,我们在分离的渡口相遇。

在遥远的地方,一切虔诚终必相遇。事实上,这是我们消极的选择,却对后来的人生,起了积极的作用。原本,生活可以是另一番模样,只要雌伏,只要苟且,我们依然可以留在故地,但是直觉告诉自己,身体肯,心不肯。

但这样的选择又有什么不好呢?波涛起伏,山峦起伏,道路起伏,人生起伏,享受了起,必然要忍受人生的伏,经受了伏,下一站,将会迎来快乐的起。

江头无人,我们只能自渡,向江的另一边,向心的自由界,向臆想中美好的明天。夜深告别,他起身离座,直至上了岸,也没打赏之意。我问他尊姓大名,他淡淡一笑,向我作了一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真奇怪,忽然间,我对明天的等待,有了满满的信心。

(后记:元和十年,李师道派人刺杀主持平定藩镇叛乱的宰相武元衡。白居易首上书请急捕贼以雪国耻,受到谗毁,被贬江州司马。在浔阳江头送客时,闻舟中夜弹琵琶女,怜作《琵琶行》。大多数人只记得白居易绝妙好辞,忽略琵琶女的身世之困,试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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