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村的狗不叫了。往日里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像被山风刮走的落叶,只剩下柴门吱呀着摇晃。王瘸子家的老黄牛在牛棚里断成三截,切口齐整得像镰刀割麦,暗红的血渗进夯土地里,凝成块块斑驳的锈迹。
祠堂梁柱上的油灯晃得厉害。张真人用两指捻着灯芯,火苗突然蹿起三寸,在七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影。"不是山猫。"他望着灯焰里泛起的青灰色,袖口扫过供桌,三枚铜钱叮当落进粗陶碗,"也不是野狼。"
二十里外的乱葬岗飘来腐气时,晒谷场上的老槐树正在落叶。本该青翠的叶片簌簌往下掉,沾地就成了焦黑色。张真人踩着满地碎叶往西走,布鞋底沾的碎叶屑渐渐发粘,每一步都像踩着新熬的松脂。
"师父,罗盘针在打转。"徒弟攥着铜柄的手背暴起青筋。张真人没接话,弯腰抓起把土在掌心揉开,砂砾里掺着几缕暗红丝絮,像陈年的血痂混着某种动物的绒毛。
月光劈开云层的瞬间,他们看见了那座坟。半截残碑斜插在土包里,碑文被苔藓啃得残缺不全,唯独"嘉庆三年"四个字还支棱着边角。张真人桃木剑挑开碑前杂草,剑尖突然迸出串火星,空气里漫开硫磺味。
地底下传来指甲抓挠棺木的声响。两个举着火把的村民踉跄着后退,火光照亮张真人绷紧的下颌线。他反手将符纸拍在墓碑上,黄表纸上的朱砂咒文突然渗出细密血珠,顺着石纹蜿蜒出狰狞的图案。
棺盖炸开的响动惊飞了整片林子的夜枭。那东西跃出墓穴时带着陈腐的泥土气,裹尸布早已烂成絮状,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肉——说是皮肉,倒更像是风干的腊肉蒙在骨架上。张真人瞳孔骤缩,他看清了僵尸指缝里嵌着的牛毛。
桃木剑撞上僵尸手臂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张真人旋身后撤三步,剑锋在月光下拖出残影,削落半片残破的衣袖。布片尚未落地,僵尸已扑到面门前,十指漆黑如铁,腥风卷起道士灰白的鬓发。
"乾坤借法!"张真人咬破舌尖喷出血雾,桃木剑霎时泛起红光。剑身擦着僵尸脖颈掠过,在青灰皮肤上烙出焦痕。那怪物喉间滚出闷雷般的低吼,震得众人耳膜生疼。躲在草垛后的徒弟突然举起铜铃,颤音刺破凝滞的空气。
僵尸动作滞了半拍。就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桃木剑已穿透它右肩。张真人握剑的手腕一拧,剑锋在骨缝间爆出噼啪炸响。僵尸暴退着撞断两棵碗口粗的杉树,断口处渗出粘稠的黑浆。
老道士扯下道袍前襟,露出贴身挂着的青铜八卦镜。月光在镜面凝成银亮的光斑,随着他踏步罡斗的方位流转。当第八步踏在坤位,镜中突然射出炽白光束,将僵尸牢牢钉在残碑上。
铜钱剑从僵尸天灵盖贯入的瞬间,整个乱葬岗腾起青烟。腐肉如蜡油般融化,露出森森白骨上密密麻麻的符咒刻痕。张真人用剑尖挑起块未燃尽的骨片,借着月光辨出半个镇邪的"敕"字。
"三十年前的镇尸钉..."他摩挲着骨片上凹陷的纹路,转头望向山坳里零星的灯火,"有人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回村路上,徒弟发现师父的道袍后襟裂了三道口子。张真人摆摆手,从褡裢里摸出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半块发硬的馍。啃到第三口时,他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突然开口:"明儿去镇上扯七丈青布,再买三十斤糯米。"
祠堂里的长明灯换了新芯。张真人跪坐在蒲团上修补铜钱剑,红线穿过泛绿的古钱时,窗缝里漏进的风带着潮湿的土腥气。供桌上的罗盘又开始不安分地颤动,指针直指后山那片黑压压的松柏林。
第二只僵尸闯进村子那晚,晒谷场上堆着三十七个装满糯米的麻袋。晒谷场的糯米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张真人抓起一把攥在掌心,米粒从指缝簌簌落下时,三粒突兀地黏在虎口处,表面结着细小的霜晶。"比预想的早来三天。"他甩掉变黑的米粒,转头看向祠堂飞檐——那里悬着的青铜铃纹丝不动,铃舌却被无形的力量压成了弯钩状。
后山的松涛声在子时戛然而止。守夜的二虎揉着惺忪睡眼推开祠堂木门,惊觉门槛内侧的香灰上印着半枚脚印。那脚印只有前脚掌,后跟处拖着道细长划痕,像有人踮着脚在香灰上跳傩戏。他举着油灯的手开始发抖,灯油晃出来烫红了手背竟浑然不觉。
张真人来时,油灯里的火苗正缩成绿豆大小。他用铜钱剑挑开香灰,底下露出的黄泥呈蛛网状龟裂,裂缝里渗出暗绿色的黏液。"取七根缝衣针来。"老道士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要老太太纳鞋底用的三号针。"
针尖插进裂缝的瞬间,整个祠堂的地面传来指甲刮陶瓮的声响。二虎瘫坐在蒲团上,看着七根针同时弯成鱼钩状,针鼻里钻出猩红的线头,在砖缝间游走如活蛇。张真人突然挥剑斩断红线,断裂处迸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散发着鱼腥味的墨汁。
第一声鸡叫撕开夜幕时,墨汁已在青砖上洇出个人形轮廓。那影子没有五官,脖颈处却系着条褪色的红绳,绳结样式正是青松村给新生儿戴长命锁的独门手法。张真人盯着红绳看了许久,直到晨光抹去地上的墨迹,才哑着嗓子吩咐:"把村志翻到民国九年。"
晒谷场的糯米终究派上了用场。当那个跛脚的影子撞开李寡妇家的篱笆时,三十七个麻袋同时裂开,雪白的米粒像被磁石吸引的铁砂,在空中聚成流动的屏障。僵尸撞进米墙的刹那,焦糊味混着爆米花的香气炸开,惊醒了半个村子的人。
张真人没用法器。他赤脚踏着满地糯米,枯瘦的手掌按住僵尸天灵盖。那怪物突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腐烂的眼窝里滚出混浊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围观的人群中,八十岁的赵太公手里的拐杖"当啷"落地——僵尸脖颈上的红绳,与他早夭胞弟下葬时戴的一模一样。
"造孽啊..."老人跌坐在米堆里,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三十年前暴雨冲垮后山坟茔,是他带人草草收殓了曝露的尸骨。那些为省半尺棺材钱偷工减料的往事,此刻化作索命的冤魂扑到眼前。
张真人将桃木钉缓缓推入僵尸眉心:"尘归尘。"钉尾没入的瞬间,尸身化作青烟消散,唯余半截红绳飘落在糯米堆上。他弯腰拾起红绳,指腹摩挲着褪色的绳结,突然转头对徒弟说:"明早带人去后山,把冲垮的坟都垒实了。"
第三夜没有僵尸来袭。祠堂前的空地上支起三口大铁锅,陈年糯米混着艾草熬成浓浆,全村的老少端着陶碗排队领取。张真人蹲在灶台旁添柴,火光映着他道袍上歪扭的补丁——那是李寡妇连夜用嫁衣改的朱砂内衬。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时,青铜铃突然自己响了三声。张真人望着东南方起伏的山峦,从褡裢里摸出个油纸包。徒弟凑近了看,是块印着牙印的麦芽糖,糖纸上的供销社印章还依稀可辨——1982年的存货。
"三十五年前镇过的尸。"老道士把糖掰成两半,甜香混着符纸的焦味在齿间化开,"该归土的归土,该赔罪的赔罪。"山风吹散他的叹息,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晒谷场新垒的七座坟包上。坟前没有碑,只摆着盛满糯米的粗陶碗,粒粒白米间,隐约可见用红绳系着的铜钱在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