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吧!在老家的段家镇所在地,一年中,春秋两季,各有一次大的物资交流会,每次三天。对我们小孩来说,一年中的这几日,有这么一处热闹的地方,可以玩,可以吃,可以逛,简直就像过年一样的快乐。
当油菜花盛开在麦田里,如一副无边的绿色地毯上,镶嵌了一片片金黄的图案。雨后初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在蜂蝶乱舞的田野小径上,我们呼朋唤友,三五一群,蹦蹦跳跳,穿梭在大人队伍丛中,心情像蓝天白云一样开朗。
走上大路,人流如织,再上一段缓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路两边长长的木材市场,各种形状,材质的木头一夜间突然在这里汇聚成山。长的,短的,圆的,方的,粗的,细的,横七竖八,一根根,一排排,一堆堆。那时候盖房,打家具都需要木料,关心的自然是大人,我们不关心。接着就应该是卖各种农业用具和生活必需品的,铁锨,铁锹,铁叉,镰刀,锄头,钉耙,锯子,铲子,斧头,锤子,木锨,木叉,推板,木耙,笤帚,扫帚,笊篱,簸箕,粪笼,背篓,蒸笼,瓮,坛,罐,锅,碗,瓢,盆,筷,勺……叫上名的,叫不上名的,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各展风采。每一个都是智慧和技巧的结晶,是一个时代的象征,那时,谁家的屋里能少了这些?
少不经事的我,心里念及的自然少不了“吃”。镇中心戏苑四周,香气四溢的小吃摊早已摆在街道两边,一两张桌子,四五条长凳,家家围满了人。我慢慢的走过,咽下嘴边的口水,深深的吸口气,想装出一副斯文的嘴脸,却挡不住美食的诱惑。吃吧!别为难自己了。金灿灿的油糕,咬一口,噗滋,糖汁流出,黄橙橙的麻花,嚼一下,嘎嘣,干干脆脆;清爽爽的凉粉,拌着红艳艳的油辣子,浇上酸溜溜的老陈醋,吸溜吸溜,又爽又辣;热腾腾的甑糕,红白相间,红的是枣,白的是米,切成三棱柱,插一根竹筷子,几滴蜂蜜渗入,绵甜到心底了。
最馋的,是散发着独特香味的肉夹馍呀!怎能让你久等。一张烤的酥脆发黄的薄饼,剖开,灌入慢火炖熬的的腊汁肉,肉油亮红润,酥软熟透。我两手喜滋滋的擎着,轻轻送到嘴边,上下牙齿磨合,一瞬间,满嘴的油汁,来不及细嚼,入咽喉,过食道,让胃得到了久违的快乐。当然,还有更多的美食,乾县的豆腐脑,凤翔的豆花泡馍,岐山的擀面皮,杨凌的蘸水面……最香的还是我们扶风的一口香臊子面,曾经的贡品鹿糕馍。偶尔,也会尝一次昂贵的羊肉泡馍,关中西府的羊肉泡馍,有自己的特色,一口大铁锅,炉火熊熊燃烧,热腾腾的羊肉汤翻滚着,哪种诱人的香味飘的很远很远。掌勺的大厨师,在一个碗里放好黄亮亮的麻花段,或者是白生生的锅盔片。然后浇上汤,淋干,又浇,又淋干,反复几次,最后放入几片羊肉,羊杂,羊血,粉丝,这当然是奢侈的享受了。
在戏苑的入口处,会有一个个的小书摊,那是我最流连忘返的地方。土豪的孩子,把自己家里的小人书,也叫连环画,一箱子背到庙会上,摆摊,看一本一分钱。三国演义,岳飞传,杨家将,上甘岭,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等,精美的画面,精彩的故事,让我沉迷其中。常常蹲在地上,花上大半天的时光,看的津津有味。这可能是一生中读书最认真,最自觉的时刻,这些故事深深烙在我的心里,影响着我的一生。
戏开了,台上唱的秦腔,大秦腔粗犷豪放,悲壮苍凉,深沉哀婉。吼的越酣畅淋漓,叫好声越大,唱的越慷慨激昂,掌声越长久。秦腔中蕴含着秦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憧憬希望。那时候台下,万头攒动,人山人海不为过。我不太懂戏曲,也不喜欢看,我一直纳闷,看的人对故事情节早已知晓,根本没有任何悬念,那些台词他们也烂熟于心。人物好坏都写在脸上,红脸的忠义,黑脸的刚直,绿色的倔犟,白脸的奸诈。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百看不厌,也许他们就在这一次次的重复中,探寻生命中轮回的真谛。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形形色色的脸谱,浓墨重彩,张扬鲜明,和平日里乡亲们的内敛隐忍截然相反,也许他们的心里也有一团火,需要喷发。
当地习俗,家门口唱戏,一定要邀请远处的亲戚来看。尤其是出嫁的女儿,常拉着架子车,专门回娘家,接上年迈的小脚母亲来看戏。于是戏台下,场子周围摆了一圈的架子车,便成了一道最美的风景线,那些老太婆,盘膝坐在车厢的麦草上,头上盖着一方手帕,嘴里品尝着女儿买来的小吃,眼睛却盯着戏台。倔强的老头子,是不屑于坐在架子车上的,他们寻找到老朋友,便凑在一块,往往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杆,吊着烟袋,铜烟锅头明明晃晃。他们坐着马扎,吸着旱烟,看着戏,烟一明一灭,兴奋时也会跟着哼唱,那神态惬意如神仙。
会上也有马戏,杂技,在空旷处,围一圈,四周篷布一围,竖起一根巨木,四周绳索牵引,人在上面的横杆上,钢丝上,行走翻转,我常常紧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为他们表演喝彩,也为他们的生命担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长大后,有所感悟,人生就像走钢丝,每一步都很重要,一步错,千古恨,越是精彩处,越是最危险。
再就是硬气功表演,只见一壮汉,光着上身,用力吸一口气,然后面向上躺下,肚子上摞起十余块砖,自己用手扶着,又一壮汉,挥动大锤,带着风声,劈空而下,好多人吓得闭上眼睛,只听啪啪声中,砖块碎裂,躺着的哪位,鹞子翻身,躬身行礼,安然无事,我感叹人家功夫的深厚,崇拜的是五体投地,待以后学了物理,才知这是一种骗术而已,力早就被砖块层层分解了,不过那时确实给我带来了欢乐,这就是一场游戏而已,终于体会“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英明。
生活有喜也有苦,不能忘怀的画面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老人,残疾人,拄着棍,有的还牵着面黄肌瘦的小孩,拿着破洋瓷碗,一个摊一个摊乞讨。有好心者施舍点吃的,会给几分钱;有傲慢的摊主,鄙视的挖苦;更有些面目威严的摊主,恶狠狠的训斥着,人穷志短呀!我不知道有些人描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时,好像我们生活在衣食无忧,天下大同的世界里,错!那个时代,还有人吃不饱肚子,为了生存,放下尊严,去祈求别人的施舍;不仅仅为自己,可能是为了家中年迈的老人,年幼的孩子。我永远忘不了这样一幕,我吃完一碗羊肉泡馍,不想喝汤,这时一位旁边站立好久的老人开口对我说“好娃娃,能不能把你剩下的汤让我喝?”,语气竟有些祈求,我赶紧推过去,“你喝吧”。他感激的点点头,然后,低下头,一口气喝光,意犹未尽,还舔舔碗。我仔细打量他,满头的白发,胡子也白了,牙齿剩几颗了,一脸风霜,黑布衣服有几处补丁,腰上缠条黑带子。佝偻着腰,他慢慢离开,风吹乱了他的白发,孤独的影子越走越远。当时,我真的在想,什么时候能让每一位老人一年吃上几次羊肉泡馍呀,那该有多好!
自然也有不和谐的场景,街上的人流突然掀起了漩涡,有人大喊“抓贼娃子,就是那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于是众人上前,你一拳,我一掌,他一脚,那个衣着光鲜的小伙便抱着头,一边躲闪,一边哀求“叔,饶了我吧”。小时候,每每看到这场面,也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冲上去也狠狠扇他几巴掌。因为我见过有老人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猪羊,刚卖的钱还没暖热就被偷去的绝望;也见过父母口袋被划破,仅有的几十元钱被窃去时的伤心。哪时候,老人常教育我们“不要羡慕贼吃的好,穿的好,要看贼挨打的样子”。后来,在我漫长的教师生涯中,时时担心自己的学生不好好学习,没有一技之长,而走上这条邪路,所以,一直苦口婆心的劝,兢兢业业的教。
如今,时过境迁,物资交流会还在年年的举办,但越来越成了鸡肋,人气早不如以前。戏苑消失了,老人不去了,小孩子进城了,会上少了踪影,年轻人打工去了,漂泊在遥远的异乡。也许有一天,这样的交流会终将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如消散在风中的云烟。可在我的心里,少年时最美好的自己回忆是不能磨灭的,衷心谢谢给我快乐的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