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从不下雪,因此我想回到洛城。秦川告诉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说。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如果他遇到一场初雪,心理便能恢复正常,那她无能为力,她绝不能呼风唤雨教海城下雪。她建议秦川回洛城,也许能遇到初雪。秦川想,初夏季节回洛城遇初雪,是绝不能发生的事情。如果她是吴雩绝不能说出这样违背天时的话,吴雩曾在洛城生活,深知洛城气候。听到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说,教秦川初夏回洛城遇初雪这样的话,他很失望,决定即刻离开,再也不来做心理咨询。刚要站起身,他又想,也许她是故意这样说,做出再也不来做心理咨询这样的决定,正中她的下怀。闹钟滴答滴答响了,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站起身来,柔声说道,抱歉,本次心理咨询时间到了,有问题咱们下次咨询再谈。她递给秦川半杯水,微笑像添加水中的蜂蜜。秦川接过水杯,呷了一小口,放在茶几上。他不喝水并非怀疑那杯水里添加什么毒药,而是没那么口渴。他呷了一小口,只是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尴尬。刚走出咨询室的门,我听到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说我虚伪。她总是认为我间歇失聪很严重,所以肆无忌惮地说我地坏话。我身体僵住片刻,又继续向前走出咨询室,蹑手带上门。我觉得我做得很不坏,教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认为我间歇失聪很严重。如此,她便会说我的更多坏话。我喜欢她说我的坏话,说得越多越好,甚至她当着我的面说都可以。她说我的坏话越多,我心里越痛快,越觉得坦荡,像旷横天璧的舒云。
海城天气变化多端,秦川刚从咨询室走出来,恰好外面下起了太阳雨。太阳雨在海城并不是罕见景象,罕见的是背着太阳,正北方悬挂着一轮团圞的彩虹。南天澄澈,晴空万里。天空从他的头顶割裂,往北的天空滚动着浓厚的乌云,乌云之间闪光四起,俄顷,便有轰轰隆隆雷声传来。天空淅淅沥沥下着雨,温热的潮风夹着泥腥味扑到廊檐下。秦川在那里避雨,廊檐狭窄,落在石阶上的雨水迸溅得裤腿湿淋淋的。细雨渐止,秦川正要迈腿走下台阶,背后有人说,慢走啊!他回首看去,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站在门外,她的裤腿也湿淋淋的,像站在那里很久了。他挥挥手,离开了。回去的路上,他打电话给主编,旁敲侧击问同事杨是否在单位。由于话语太含混,主编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没等到他问到有用的信息就挂了。主编挂断电话后,他陷入悲观伤感的心境中。昨天黄昏,模样像杨晓羽的女同事,也就是同事杨,从公司跟他回到他租赁的房子里,说些要和他生活的话。他信以为真,喜欢得要命,生命里从此多个女人,知冷知热,男人都渴望生活能如此。秦川尽力说服自己,催眠式的,教自己相信同事杨要永远和自己生活,不离不弃,类似刻骨铭心的爱情。他说服自己相信,尽管清晰地知道那是虚幻或者理想,但他宁愿相信虚幻或者理想。同事杨消失在清晨,如山间的瘴气和浓雾。雨停后,海城霎时闷热起来,像进了桑拿房似的。秦川盯着滚烫的阳光到公交车站站牌处搭车,澌脖子淌着汗流,洇湿新洗的白衬衫。他坐在公交车车尾的座位上,发动机震得他耳朵聩麻。如果搁平时,他该烦得要命,换个位置或者换辆公交车做。他心里满满当当溢着事情,也就很难察觉身体所处的环境了。总结出来,他心里的事共有两宗:一宗是思索该不该再做心理咨询;一宗是猜测同事杨的去向。前者是后者引发而来的,如果不猜测同事杨的去向,他至少不会满心狐疑,甚至怀疑在海城的人生。他总说海城的生活很不坏,其实真的是很不坏。
能证明很不坏的依据在於:虽然仍旧摆脱不去狼狈,总算人生还洒脱。如果同事杨不和他说愿意同他生活,他心里也不会掀起滔天波澜;如果同事杨愿意同他生活,保证不离不弃,他也不会狐疑猜测。他的人生被这件事打乱了,被同事杨打乱了。如果同事杨说愿意同他生活时,他严辞拒绝并说出一些他不适合和任何人共同过生活的理由,现在也不会陷入感情的惑乱中。如果不陷入感情的惑乱中,他便不会找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做咨询;如果不找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做咨询,他便不会发现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不是吴雩,是他多余而又无聊的幻想。如果没发现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不是吴雩,他便不会纠结究竟要不要继续做心理咨询。秦川望着车窗外匆匆逝去的光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有一件事情他想得最多:如果当初每到洛城读大学,或者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秦川,会不会有那么多烦心事。显然这是个最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曾在他脑海里闪过,那时他在洛城,身边有吴雩陪着。
如今他在海城,孤零零形只影单。他开始怀念洛城,曾经想方设法逃离的洛城,那个他希望,以至於绝望的地方。其实,洛城没有伤害他,倒是他伤害了洛城。秦川想着他伤害了洛城,这本身就是可笑的思索,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一座城市,能伤害的唯独这个城市中生活的人罢了。海城热闹依旧,街道哗哗流淌着溪水般的雨水,这是暴雨过后常见的景象。与溪水相匹配的是挽起裤脚,趿拉凉鞋淌水行走的行人。溪流如蝉翼般蒙着平坦的柏油路面,常被行人不怀好意地戳破。溪流激迸,溅起的水滴洒上行人高褊的裤脚,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像海城盛夏的雨,盛夏的风也奇怪得很。风转向之际,秦川在地铁二号线上。原本回去的路不需要搭乘地铁二号线,但他想遇到八号车厢的那个黑衣少女。始终没能如愿,那黑衣少女没有出现。他回忆起最后一次遇到黑少女,她浑身素白,没有半点黑色,也没有其它颜色。除了她那一袭如瀑布般垂在背后的黑发,还有深扫入鬓的细眉以及深如海渊的眸子,几乎就剩下逆生茸光的白色。她好像和秦川说话来着,但他回没回话,已经模糊的记不清了。风转向之际,地铁冲出地下隧道,像憋了很久的气,而后猛地呼吸。秦川想地铁冲出地下隧道时应该很痛快,为此他也感到痛快。地铁冲出地下隧道,他看到北方奔云如马,朝南天铺天盖地涌来,城市又陷入狂风暴雨里。
秦川回到租赁的小房子时,暴雨正紧。雨水淋湿他的衣服,活脱脱像个落水狗。他习惯了狼狈,因为狼狈的时候太多,再多几次也无妨。房间里仍旧空荡荡的,水泥台上的纱帐被雨淋他,被单粘黏着席子,十分熨帖。他躺在光板床上,思绪万千。他知道同事杨也许不可能再回来,这件事十有八九发生。这种事情他有预感,也是因为类似这种事情发生得太多了。经验这东西,有时候很让人失望,甚至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