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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配角:陆沉宁理
简介:南齐建武十二年,三月二十九天光阴沉,乌云密布,却迟迟不闻风声,好似一张用力拉满引而不发的牛角大弓,充斥着肃杀与压抑的气息陆沉在辰时过后醒来,简单洗漱后像往常一般在外面的小院子里做些锻炼,然后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接下来便返回窗前看书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他抬头望着依旧阴冷的天光,将书卷放回原处,起身走到门外廊下,两名负责保护他的探子凑了过来,其中一人笑吟吟地问道:“陆公子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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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齐建武十二年,三月初九。
朔风越过北燕的广袤平原一路南下,被衡江以北隆起的复杂地形阻挡,只能停留在南齐淮州边境之外,吹动着山野间的新抽嫩枝,传出如泣如诉的呜咽之音。
淮州西北方向十余里,一支商队在群山间穿行。
居中那辆坚固的马车内,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靠着软枕,手里捧着一卷史书,封面上露出“后梁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他叫陆沉,是淮州广陵府富商陆通的独子,两个月前代替其父运送一批货物前往燕国。
按照既定的安排,陆家商队在交付货物后,会在北燕铁山城采购一批货物再返回南齐。谁料陆沉在抵达铁山城的当晚便一病不起,而且病情十分古怪,犹如失魂一般终日昏迷。
随行仆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惜耗费重金延请当地名医却始终不见效用。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陆沉在半个月后的清晨又莫名其妙地清醒好转。
只是没人知道,原先那位陆少爷已经在那天的拂晓前离开人世,如今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来自于一个遥远的世界。
陆沉合上书卷,抬手捏了捏眉心。
于他而言,命运无常可谓是前世三十余年时光最恰当的注解。
少年时他便立志投身军伍,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军校生到三十二岁被破格提拔为中校军衔,然后又从野战部队转任某驻外大使馆的军事副官,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极为坚实。
就在他展翅翱翔之时,命运却同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他不幸被确诊一种绝症。
那天他望着病床边哭泣的人们,感受到体内的生机加速流逝,他很困难地挤出一抹笑意,安慰他们不要哭,然后等待死亡的到来。
纵有百般不甘,他终究还是离开了那个世界,然而再睁开眼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听闻少爷醒转,陆家的仆从和商号的伙计们无不欣喜若狂。
他们一边派人快马返回广陵府通传喜讯,一边收拾打点行装,待陆沉恢复元气后便启程返回南齐。
历经七天的长途跋涉,商队距离把守淮州西大门的盘龙关已经很近,此刻陆沉也已离开马车换上坐骑,在护院头领李承恩的伴随下眺望着前方那座雄关。
盘龙关南临双峰山,北依麒麟山角,形似龙盘虎踞。
这道关隘是从西北方向进入淮州的唯一大门,峻险异常,自古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
进关时,沿着坡道缓步而上,举目仰望关楼和巍峨的麒麟山,恰如一只眈眈雄视的猛虎,守卫着淮州的西北大门,顿生威严雄险之感。
十三年前元嘉之变,北方三国联手出兵攻破大齐京城河洛,齐帝与太子被迫于宫中自焚,立国一百三十余年、拥有世间最广袤疆域的大齐竟有倾覆之患。
危难之际,皇七子李端于南方大城永嘉登基,以此延续大齐国祚。
然而曾经辽阔的国土已经沦丧近半,新朝廷只能在衡江以南偏安一隅,在江北的领土仅剩濒临东海的淮州、中游的靖州一部分区域。
南齐之所以能守住隔江相望的淮州,雄踞险要的盘龙关居功至伟。
很长一段时间里,南齐和北燕都处于隔绝的状态,两国之间的沟通趋于停滞,盘龙关亦严禁平民进出过关。
这种态势直到七年前开始松动,两国朝廷终于不再禁绝正当的商贸往来,于是民间商人互通有无变得频繁起来。
陆家商队是这条商道上的常客,过关的程序无比熟稔,并不需要陆沉过分操心,随行的商号掌柜宋义便能料理得十分妥当。
宋义带着朝廷户部颁发的凭证、采购货物的清单和提前备好的税银,指挥伙计赶着十二辆装满货物的大车,在守军的导引下经过盘龙关南面一条甬道。商队来到关后一片空地上,等待检验的手续完成便可重新启程。
这让陆沉略有些失望,本来想着近距离见识一下这座雄关的卓绝风姿,但他也明白任何商队都无法直接进入盘龙关内部。
此地搜检由户部官员和守关将士协同完成,前者负责收取商税,后者则检查货物中是否有夹带违禁物品。
不远处一座简易的凉棚下,陆沉正在和李承恩闲聊。
就像这一路上所做的那样,他从侧面打探各种信息,再与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碎片结合,从而了解这个崭新世界的概貌。
“……朝廷在淮州设立大都督府,统领江北七军近十万兵马。大都督萧望之是沙场老将,元嘉之变前就已经屡立战功声名卓著。有他坐镇于此,整个淮州上下都很安心。少爷,其实话说回来,淮州真正的敌人不是伪燕,而是站在伪燕朝廷身后的大景王朝。”
李承恩侃侃而谈,他大概比陆沉年长四五岁,模样周正精神抖擞,精光内蕴的双眼里显露出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陆沉淡然道:“伪燕毕竟只是傀儡朝廷,因为景朝崛起的速度太快,凭他们自身的实力无法消化江北大地,用一个傀儡朝廷来羁縻北地人心是个老辣的选择。由此可见景朝皇帝城府很深,并非只知行军打仗的武人。”
李承恩有些感慨地说道:“少爷所言极是,景朝崛起之快令人咂舌。元嘉之变以前,景朝还只是北方三国之一,论实力还达不到碾压另外两国的地步。但是短短几年时间里,景廉铁骑就能纵横天下,不仅凌驾于另外两国之上,还在攻占河洛城后弄出一个伪燕朝廷,有条不紊地吸纳北方富庶之地的人心。”
陆沉望着远处雄关高耸的城墙,微微凝眸道:“景朝扶持伪燕不仅是为了安抚北地齐人之心,更重要的或许是不愿坐视江北淮州处于大齐的掌控之中。”
李承恩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附和道:“少爷,虽说这几年两边表面上平和了些,但私下里依然斗得很厉害。以前老爷每次带我们北上行商都会反复叮嘱,除了正常的货物买卖之外,不允许我们与伪燕当地官府中人有任何接触。”
“理当如此。”陆沉微微一笑,略过陆员外的话题,道:“我听说淮州境内有很多伪燕的细作?”
李承恩点头道:“是的,不过老爷曾说,伪燕境内也有很多大齐的儿郎,两边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小人还记得老爷当时心情不太好,却不知为何如此。”
陆沉心中一叹,燕国只是景朝竖立的傀儡,南齐也只能与之斗个平分秋色,武备之孱弱可见一斑。
便在这时,远处的盘龙关东门忽然洞开,紧接着百余骑呼啸而出,直冲这片空地驰来。
李承恩和陆家的护院们无不变色,那边正和户部官员攀谈的宋义也猛地紧张起来。
这百余骑显然是关内守军中的精锐,为首武将年近四旬面色冷厉,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泛着隐隐煞气。
变故突生,商队众人、户部官吏和负责搜检货物的士卒难免发愣,眼睁睁地看着这队剽悍骑兵将所有人围在中间。
尘埃缓缓平息,只听那位武将寒声问道:“商队主事之人何在?”
陆沉此刻已经和一众护院来到场间,闻言迈步上前见礼道:“草民陆沉,淮州广陵府人氏,乃是这支商队的主事之人。”
武将上身微微前倾,威严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你就是陆通的独子?”
陆沉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应道:“正是,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武将轻哼一声,双眼眯了起来:“有点胆识,比你老子强。本将宁理,现为盘龙军掌团都尉。”
依照齐国军制,边境都督府下设数量不等的军,主将为都指挥使。军以下依次是团和营,主将军职分别是都尉与校尉。
陆沉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此人似和陆员外相识,但这副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世交所为,当即平心静气地问道:“不知都尉此来有何指教?”
宁理抬起右手,百余骑当即下马,随后他冷声说道:“近来伪燕细作猖獗无状,一些本地商号相继被查出与伪燕暗通款曲。本将奉都指挥使大人之军令,前来严查你们陆家商队。”
这句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降下,除了陆沉和李承恩之外,其他人登时满眼惊惧。
宁理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沉,似乎很想看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商贾之子仓皇失措,然而映入他眼帘的是陆沉那张处变不惊的俊逸面庞。
风声渐急,陆沉既没有虚张声势,也不曾进退失据。
短暂的思索之后,他镇定地说道:“宁都尉,陆家商号多年来谨守本分,从来不敢有半点逾矩之举。不过这既然是都指挥使大人的军令,陆家自当竭力配合。”
他顿了一顿,拱手一礼道:“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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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理双眼微眯,这陆沉的确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他和陆沉之父陆通并非世交,只不过往常陆家商队皆由陆通亲自领队,几次照面下来便算是相识。
陆通在他印象里是那种典型的商人,脸上总是堆着谦卑的笑容,称一声圆滑老道并不为过。见过的次数多了,宁理也大抵了解这位在广陵府颇有名气的富商,知道他在七年前正室过世后便未再续弦,一心守着独子过活。
据说陆通对这个儿子极其看重,平日里带在身边时刻教导,一直到他今年已经十九岁才让他外出行商。
宁理本以为陆沉会被吓得方寸大乱,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却能镇定应对。
陆家商队其他人基本连大气都不敢出,但是心里难免对陆沉生出几分敬佩。
周围百余执刃精兵给人极大的压迫感,他们常年在外闯荡都两股战战,陆沉这次只是第一次出远门,更何况他大半个月前还身染怪病昏迷不醒。
虽说少爷一直以来都是少年老成,但这一场大病之后气度明显愈发沉凝。
“呵呵。”
宁理扯开嘴角冷笑一声,然后点头道:“你很聪明。来人,将陆家商队所有人带到一旁问话,再仔细搜查这些货物和他们的随行物品。”
百余精兵旋即上前,陆沉却仰头说道:“都尉且慢。”
宁理双手搭在马辔上,挑眉道:“何事?”
陆沉平静地说道:“陆家商号绝对没有勾连伪燕细作,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不会抗拒都尉的搜查。不过,家父曾经说过出门在外人不离货,因此请都尉让贵属当着所有人的面彻查。”
李承恩和宋义不禁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当然知道陆沉的反应果决又重要,先不说宁理所言奉军令行事有没有蹊跷,哪怕只是一次看似寻常的例行搜查,也得防着对方栽赃陷害。
可是与这些剽悍军汉对抗需要极大的勇气。
宁理稍显意外,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略带讥讽地说道:“你在教本将如何行事?”
这一次陆沉却没有任何退缩,坦然地道:“此事关系陆家上下几十口的生死,在下不敢不慎重对待,得罪之处还请都尉见谅。”
宁理冷笑道:“你要知道,陆家虽然颇为豪富,但这里是盘龙关而非广陵府。你一介商贾之子,身上没有半点功名,也敢在本将面前拿腔作势?来人,带下去!”
百余精锐同时亮出兵刃,商队中胆小者已经浑身发抖。
李承恩面色一变,右手下意识探向腰间佩刀的刀柄,然而陆沉仿佛提前预知他的反应,回首神色凝重地冲他摇摇头。
宁理面上多了几分狞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刀兵相向。
陆沉昂首望着他,沉稳且有力地说道:“宁都尉,当面搜检合情合理,都尉这般一意孤行,莫非此事另有隐情?朝廷行事自有规矩,恐怕不能任由都尉一手遮天吧?”
宁理带来的百余人显然是盘龙关内的精锐,丝毫没将商队众人放在眼里,但此刻场间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负责在这座雄关左近征收商税的户部官吏。
陆沉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目光扫向另一边站着的那位户部员外郎。
他在抵达盘龙关之前便听掌柜宋义说过,陆通以前给这位名叫胡全的员外郎喂了不少金银。这时候不需要他如何仗义,自己已经将台阶铺好,一两句帮衬的话对于这种官员而言总不算难事。
那位员外郎见状轻咳两声,对宁理微笑说道:“宁都尉,下官认为陆公子所言亦有道理。”
若以品级而论,员外郎是从七品,都尉是正五品,二者之间相差极大。但是盘龙关再怎么重要,掌团都尉终究只是边军中阶武将,员外郎虽然品级低却是户部直管的京官,其中的门道很值得玩味。
之所以京官会出现在这里,盖因盘龙关是淮州通往北燕京畿之地的必经之路。
近些年通关商队极多,油水自然也就非常可观,因此户部才特意在此处设立征税点,并且派一名员外郎主持。
宁理显然没有料到这个转折,他可以对陆沉不假辞色,却不能视京中官员如无物。
他冲那位员外郎微微颔首致意,随即漠然地道:“好,本将今日就给胡大人一个面子。陆沉,让你的人在旁边看好了,若是查出什么不妥当的东西,休怪本将手段无情。”
陆沉垂首低眉,既然已经达成目的,再逞口舌之利是愚蠢的找死行为。
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一场浩浩荡荡的搜检在这片平地上展开。
宁理带来的精兵对商队的货物、众人的随行物品乃至于陆沉的马车进行极其细致的搜查,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陆沉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地看着脚边的黄土地面。
在商队众人和户部官员的见证下,持续大半个时辰的搜检终于结束,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掌柜宋义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宁理面色不太好看,先前调子起得太高,这会难免有些不爽。
陆沉见状便拱手说道:“宁都尉,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好在都尉给了陆家商号这个自证清白的机会。方才都尉说还要进行问话,商队所有人自当全力配合。”
既然陆沉将姿态放得很低,宁理倒也不好继续作态,只点了点头,麾下将士便将所有人带到南面一排平房前,然后分开问话。
盘问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要他们将去往燕国的行程从头到尾说一遍,有没有见过身份诡秘的人,遇到过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后再将这些问话相互对照。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这场盘查才宣告结束,商队众人尽皆疲惫不堪。
这时宁理走进当头那间房子,手上拿着厚厚一叠记录问话的纸张,淡淡道:“陆公子,令尊持家有方啊,你家是近来少数几个和伪燕官府没有任何关联的商号。”
陆沉知道难关已过,谦逊地说道:“都尉谬赞。家父不止一次说过,陆家是大齐子民,要时刻谨记本分。”
宁理走过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颔首道:“本将亦非刻意刁难尔等,只因月前泰兴府查出一窝伪燕的细作,此事惊动了朝廷和大都督府,织经司也派人过江督办。最近到处都在加强搜查,尤其是边境关隘。”
陆沉心中微动,泰兴府是淮州刺史府所驻之地,就在广陵府的东面,随即恍然道:“原来如此,都尉这段时间辛苦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永晟昌票号价值五十两的会票,悄然无息地塞进宁理的手里,然后微笑道:“这是陆家一点心意,请都尉和贵属打点酒吃,还望莫要推却。”
宁理的目光在面额上一扫而过,颔首道:“陆公子客气了。”
至此皆大欢喜。
两人稍作寒暄,陆沉返回商队带着众人向东南方向继续前行,宁理则翻身上马纵入关内。
片刻后他便来到位于关内正中区域的指挥使府邸,不经通报大步而入。
“查完了?”正堂内,一名中年武将端坐案后,面前放着一叠卷宗。
宁理松了松衣领,点头道:“没有查出问题。”
中年武将便是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闻言平静地说道:“陆家几十年前还只是广陵府下面山阳县的小门小户,几代人辛勤操劳才有如今这等家业,自然谨小慎微不越雷池。某曾经见过陆通,此人看似老好人一般,实则很有手腕。”
宁理感慨道:“陆通倒也罢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这个儿子年纪不大,心思却有点深。”
裴邃饶有兴致地道:“何出此言?”
宁理便将方才的小插曲简略复述,裴邃听后微笑道:“的确有几分胆气。行了,此事是织经司提了要求,我等只能照办,不过你要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宁理略显期待地问道:“伪燕那边真有人会投奔过来?”
裴邃道:“还在商谈之中,不过应该问题不大,某已经向萧大都督禀报此事,他交由某全权负责。虽说这次与某联络的人在北边朝廷地位不高,但如果能顺利成行,势必会让伪燕朝局不稳。”
他抬头看向宁理,郑重地道:“过几日,你带一队人北上接洽,力求摸清对方的想法和态度。”
宁理肃然道:“末将领命!”
他躬身低头,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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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十,子夜时分。
淮州宝应府五河县一家客栈后院,一群人围着商队的各式大车,似乎在找寻什么。
“少爷,十二辆大车上的货物已经全部检查完毕,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物。”
迷蒙的夜色中,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来到陆沉身前,小心翼翼地回禀。
他们是李承恩特意挑选出来的可靠心腹,入住客栈后负责看管货物,然后又接到陆沉的命令对所有大车重新搜查,只不过并未有所发现。
李承恩凝眸沉思片刻,不太确定地道:“少爷,要不要查一下您的马车?”
陆沉颔首道:“除了货车之外,其他随行物品也要彻查,包括我的马车在内。”
年轻人领命而去,约莫一炷香后,随着车厢内响起一声轻呼,紧接着那年轻人跳下马车,快速小跑而来,手中握着一个信封。
及至近前,他激动地说道:“少爷,在车厢内毯子下方的隔层里发现这个!”
陆沉接过后并未马上拆开,赞许道:“做得好,你们继续翻找。不要嫌麻烦,等回广陵后我会让账房予你们每人赏银二两,额外再给你二两,但是你们口风要紧,今晚的事情不得外露。”
年轻男子连忙道谢,兴匆匆地返回。
旁边李承恩和宋义二人尽皆神色凝重,宋义望着陆沉手里的信封,坚定地说道:“少爷,这绝对不是咱们的东西。”
李承恩亦道:“少爷,宋掌柜说的没错,这次出发前老爷从未提过需要从北燕取回一封信。”
陆沉道:“你们是家父信得过的人,我怎会心生疑虑?再者,如果这个信封是原本就藏在马车里,我不可能不知道,白天的时候亦肯定会被盘龙关的守军发现。”
陆沉后面这句话瞬间让李承恩和宋义安定下来,但是心里马上又泛起一抹惊惧。
以盘龙关守军这次的搜检力度,他们应该会发现这个信封的存在,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
二人脑海中浮现昨日白天的景象,十二辆大车上的货物全部被拆开搜检,甚至连陆沉的马车都没有放过。
在这样的搜检力度下都没有发现这个信封,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是盘龙关守军在商队所有人被带去问话时悄悄藏进去的。
宋义望向陆沉手中的信封,下意识地咽着唾沫,颤声道:“少爷,这……盘龙关守军为何要这样做?”
陆沉沉静地道:“先不要慌张。”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商队的所有行李皆已查遍,未再发现其他多出来的物品。
陆沉对众人下达封口令,然后带着李承恩回到自己的住房。
他坐在桌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写着寥寥百余字,左下角盖着一枚形状古怪的印鉴。
陆沉将信纸递给对面的李承恩,淡淡道:“你看看。”
对于他如此信任的举动,李承恩自然颇为触动,但此刻并不是表忠心的时候,因此他恭敬地接过信纸,才刚看几眼便神情大变。
从这封信的抬头来看是写给陆员外的,内容看似很简单,读来却令人心惊。
写信之人让陆员外尽快探明南齐淮州都督府的军事布置,重点是淮州西北门户盘龙关和北方防线的兵力配置,另外还让陆员外想办法渗透进广陵府驻军内部。
饶是李承恩心志坚毅,此刻也不禁面色发白。
他绝对不相信陆员外会通敌叛国,当即决然道:“少爷,这封信一定是假的,是有人要栽赃嫁祸陆家!”
“这不重要,至少在眼下来说讨论这封信的真假没有意义。”陆沉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信纸一角那个奇形怪状的章印上,问道:“你是否认识这枚章子?”
李承恩仔细地观察着,稍后眼中的惊惧再也无法掩饰,低声道:“如果小人没有看错,这是伪燕察事厅的公文印鉴。”
“察事厅?”
“伪燕皇帝亲自建立的侦缉衙门,与我大齐的织经司职责类似。这些年察事厅和织经司在淮州地界上你来我往,斗得十分激烈。”
陆沉心中了然,历朝历代都不会缺少这种特务组织,区别只是在于职权大小。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承恩,缓缓道:“伪燕察事厅的密信出现在我的马车隔层里,一旦被发现就是百口莫辩,跳进衡江都洗不清。只是,这件事仍有蹊跷之处,陆家和那位都尉宁理素无冤仇,他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行陷害之举?”
李承恩惊疑不定地说道:“对啊!少爷,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陆沉将信纸移到烛火边缘,然后看着它在桌面上烧为灰烬,轻笑道:“不好说,但大抵会有两种可能。其一宁理并不知情,这封信是另外有人在我们没有注意的时候藏进去的。其二是宁理受人指使,幕后主使另有伏手,想让陆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没有一丝一毫翻身的机会。”
李承恩听得有些头大,他本是江湖草莽出身,不擅长这些人心鬼蜮。
陆沉见状便收住话头,宽慰道:“倒也不必过分担心,只要返回广陵见到父亲,相信他可以妥善处理这件事。对了,从明天开始你要盯着商队内部,看看有没有异常之处。”
李承恩连忙应下,见陆沉微露倦色,又想起他半个月前生的那场大病,便关切地说道:“少爷,你还是先歇息吧,不可太过劳神。”
“好。”
待李承恩离开后,陆沉合衣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定定地望着头顶,并无半点睡意。
他在想这具身躯的原主染病之事。
如果不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原先的陆沉便已成为一具遗体。从李承恩和宋义等人的描述来看,那场病极为古怪。
二月初五,陆家商队抵达北燕铁山城,按照事先的约定将货物交付给当地一位富商。当夜商队众人在一家名为清沉醉的酒家饮宴,席间陆沉忽然昏迷,此后便一直无法醒转。
宋义一边让人返回广陵府报信,一边四处延请名医救治。但是莫说救醒陆沉,那些郎中甚至无法断定病因,最后竟然说是中邪所致。
当时陆沉犹如失魂一般昏睡,表面上没有任何症状,唯独生机日渐流逝,商队众人已经做好那个最坏的打算。
陆沉前世便是因为绝症抱憾离世,却也没有听说过世间有如此怪病,他觉得这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毒。
一番思索过后,陆沉颇感无奈,眼前仿佛是一团浓厚的迷雾。
还好他因为前世养成的谨慎心性,在离开盘龙关后始终放心不下,故而今夜趁着无人注意,让人重新检查一遍货物,果然有了意外发现。
只不过……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他又想到这具身躯原主的父亲,淮州广陵府名气很大的富商陆通。
陆家祖宅在广陵府下面的山阳县,历经几代人的辛勤努力才有今日之家业,如今更是在陆通的手中发扬光大。
这位陆员外在当地历来风评上佳,平日里积德行善造福桑梓,行商手段亦是规规矩矩。
另有一件可称道之处,陆通虽然腰缠万贯却是个痴情种子,陆沉的生母在七年前过世,他便一直没有续弦。府中虽有两房小妾但无子嗣,他只一心守着独子过活,平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直到今年陆沉十九岁才让他出门历练。
只是陆通应该没想到,这一趟行程会是如此险恶,陆沉险些在异国他乡丧命,回程时又遇上如此波诡云谲的事情。
陆沉苦苦思索着这封信背后的阴谋,眼前不断浮现当日在盘龙关的细节片段。
盘龙关、淮州北面防线、广陵府,这些字眼一直在陆沉的脑海中盘旋。
他忽地坐起来,扭头望向桌上的烛台,旁边的信纸灰烬映入眼帘。
“为何要陷害陆家呢?”
陆沉喃喃自语,起身来到桌边,然后取来一叠白纸,用房中备好的笔墨快速书写着。
……
两天后,陆家商队穿过广陵府江都县,距离府城只有二十余里路途。
陆沉下车换马,与李承恩和宋义并肩前行,一边随意地闲聊,一边欣赏着和煦春风中的田园风光。
远方终于现出那座城池的轮廓,就在商队众人面露喜色时,道旁忽然蹿出一个人影,径直冲向陆沉的坐骑。
李承恩下意识地握住腰畔刀柄,下一刻却吃惊地说道:“小九?”
陆沉低头望去,只见来人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相貌还算周正,只不过此刻脸色惨白眼神惶恐,似乎是受到极大的惊吓。
李承恩听陆沉提过,他在大病后有些事情想不起来,见状便在旁提醒道:“少爷,他就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大名唤作孙宇,府中皆称其为小九。”
陆沉微微颔首,看着此人问道:“你为何这般模样?”
孙宇带着哭腔说道:“少爷,出大事了,老爷被官府抓走了!”
陆沉怔住,李承恩和宋义遽然变色,商队当即停在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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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冷静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经历短暂的错愕之后,陆沉很快便恢复镇定。
孙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在李承恩和宋义焦急目光的逼视下,略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府中已经收到少爷今日午时回城的消息,老爷特别开心,从昨儿便开始让府中准备给少爷接风洗尘。谁知今天一大早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说是请老爷去府衙问话,还说老爷跟北燕的细作有关联。”
陆沉不由得眉头微皱。
孙宇又说道:“少爷,那些人并非府衙的官差,却不肯告诉老爷他们的身份。”
陆沉脑海中闪过“织经司”这三个字,将信息快速梳理一遍后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孙宇不安地说道:“那些人没有动粗,而且只请了老爷一人去府衙。老爷趁当时情况比较混乱,让小的赶紧跑出城通知少爷。”
陆沉目光微凝,淡淡道:“通知我甚么?”
孙宇喘着气道:“老爷只说了一句话,让少爷不要回广陵,想办法逃走!”
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陆家真的牵扯进细作案,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站在旁边的宋义咬牙道:“少爷,让承恩兄弟护着你往北,小人押着货物继续返回广陵。”
李承恩沉默不语,没有着急忙慌地表态。
他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间又理不清楚。
孙宇见陆沉迟疑不定,便哽咽着说道:“少爷,快逃吧,不然一会官府的人找过来,到那个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商队此刻停在官道旁,护卫和伙计们不知道发生何事,只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凝固。路上偶有旅人经过,好奇地打量几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继续赶路。
陆沉转身面朝广阔的田野,心中渐渐描摹出此事的轮廓。
“宋掌柜,你觉得我应该逃走?”他不疾不徐地问道。
宋义略显激动地说道:“少爷,仆不敢妄言,但是朝廷里的大人物哪里会在意卑贱小民的生死。老爷既然被请去府衙,无罪也会定成有罪,否则那些老爷们的脸往哪里搁?小人知道少爷历来孝顺,不忍这个时候弃老爷而去,可若是不抓住时机逃走,恐怕真如孙宇所说,陆家血脉将会断绝啊。”
中年男人眼中浮起泪花,双手微微颤抖着。
陆沉轻声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转过头望着李承恩,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也认为我应该立刻潜逃?”
李承恩摇头道:“少爷,小人绝对不相信老爷会是北燕的细作,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陆沉淡然道:“所以你觉得我应该返回广陵?”
宋义和孙宇齐声劝阻,毕竟朝廷衙门的行事手段无人不知,再加上陆家有着令人艳羡的财富,官府找到这个机会岂会放手?
李承恩见二人满面急切,不禁有些犹豫地说道:“不如这样,小人让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保护少爷先躲起来,小人和宋掌柜带着货物回城探明情况。倘若只是一场误会,那少爷再回来,如果……少爷放心,小人就算豁出这条命也会想办法救老爷出来!”
陆沉眼中飘起一抹欣慰,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马车,缓缓道:“不至于此。”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亮明态度,三人亦不敢再问,只能神情复杂地站在旁边。
陆沉看向官道那边通往广陵府城的方向,随即目光落在孙宇脸上,语调渐渐冷峻:“我再问你一遍,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孙宇心尖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咽着口水。
陆沉寒声道:“按你所说,老爷被人带去府衙,对方指控他与北燕细作有关。广陵府乃至整个淮州地界,有太多人知道老爷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倘若朝廷有证据表明老爷真是细作,缘何在抓了老爷之后对我却不管不顾?”
孙宇微微张开嘴,吞吞吐吐地道:“少爷,或许……或许朝廷的人并不知道少爷已经回来了。”
李承恩这时终于回过味来,就算朝廷的人不想打草惊蛇,那么在决定抓捕陆通时便可派人沿着官道直扑商队,毕竟商队从进入盘龙关后一直没有隐藏行踪,有心人想要探查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此地距离府城只有不到二十里,织经司的密探再慢还能慢过孙宇这个普通人?
李承恩登时暴怒,上前一步抓住孙宇的手腕,稍稍用力便疼得对方发出惨嚎,他旋即用另外一只手掐住孙宇的咽喉,厉声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陆沉缓缓道:“无非是想让我在恐慌之下逃走,顺势坐实陆家的罪名。”
孙宇双眼猛地瞪圆,拼命地摇着头。
李承恩心里泛起剧烈的后怕之意,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孙宇登时面如黄纸表情扭曲。
“行了,先别动手,我有话问他。”
陆沉平静地吩咐着,李承恩毫不迟疑地照办。
陆沉望着面前这个满脸大汗的年轻人,沉声道:“虽然我没有杀过人,但是遇上卖主求荣构陷主家之辈,我想你肯定会死在我前面。”
孙宇此刻又痛又慌,被陆沉一语道破阴谋更让他如同见了鬼一般,旁边的李承恩脸上杀气盈盈,当即颤声答道:“少爷,小人……小人是被逼的。”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陆沉微微皱眉。
孙宇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低头道:“是,少爷。”
陆沉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做?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孙宇涩声道:“小人不认识,但是那些人抓了小人的父母,如果不按他们交代的去做,他们就会杀了小人全家。如果事情办成了,他们会给小人一百两银子。”
他顿了一顿,直接跪下磕头道:“少爷,他们让小人悄悄出城,在官道上等着商队,然后劝少爷逃走。少爷,小人真的是被逼无奈啊。”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因为害怕和恐惧。
陆沉不置可否,忽地转头吩咐道:“宋掌柜,你去安抚一下其他人,告诉他们一切如常,商队即刻启程返回广陵。”
宋义欲言又止,不过在见识方才陆沉三言两语拆穿孙宇的手段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少爷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相较以往更多了几分果决。
李承恩见状便问道:“少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沉脑海中浮现那晚从自己马车隔层里找出来的密信,低声道:“这应该是一套连环计,拖住父亲、将我吓走只是前两步,第三步应该就是查出证据彻底敲定罪名。承恩,事关陆家的生死存亡,眼下我只相信你一人,有件事要你去办。”
李承恩当即单膝跪地道:“少爷但说无妨。”
陆沉将他拉起来,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封在五河县客栈里写好的信,低声道:“你收好这封信,暂时先找个僻静地方藏起来,让人每日未时二刻来陆宅外面等候消息。”
他顿了一顿,郑重地说道:“倘若事有不谐,我和老爷果真被人陷害又无法自救,你便带着此信去来安府,设法求见那位萧大都督。见面之后,你可——”
陆沉稍稍靠近,又在李承恩耳边悄悄说出一段话。
李承恩先是一惊,然后双眼猛地亮了起来,应道:“少爷放心,小人即便刀兵加身亦不负所托。不过,若是城中局势有变”
陆沉没有时间客套,又道:“你带两个信任的手下,每人两匹马,立刻就走。对了,将孙宇也带走。”
李承恩眼中隐有泪光闪烁,沉声道:“少爷,万万保重!”
“去吧,再不走恐怕就麻烦了。”陆沉依旧平静,只不过面上终究浮现几分感动之色。
等宋义返回时,李承恩和两名骑士押着孙宇已经朝北方远去,商队众人尽皆茫然,但是没人敢出言询问。
陆家商队再度启程,朝着广陵城的方向缓缓前行。
然而他们才刚刚走出两里地,前方便传来一阵阵闷雷般的马蹄声。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数十名手执兵刃的骑士向这边涌来,远处还跟着一群狂奔的府衙官差。
“止步!”
为首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朝着陆家商队厉声怒喝,旋即大手一挥,骑士们立刻将商队围在中间。
商队众人看见这等架势无不骇然。
陆沉冷静地望着对面那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脑海中的猜测愈发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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