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带着未褪的凉意,城市刚刚苏醒,便迫不及待地塞满了奔波的声响。我夹在步履匆匆的人流里,像一颗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正铆足了劲冲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台。昨夜未散的疲惫、晨起时的匆忙、对琐碎日常的厌倦,种种心绪如藤蔓缠绕,勒得心头微微发紧。自怨自艾的叹息几乎要脱口而出——生活这杯水,为何于我总显得如此苦涩?
就在这低眉敛目的瞬间,仿佛命运刻意的安排,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哐当”着驶入了我的视野,也猛地撞进了我的心房。驾车的是位年轻的母亲。她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晨风拂起,贴在汗湿的额角。最令人心头一紧的,是她并非双手扶把——那承担着一家生计与路途风险的车把,只用一只粗糙的手紧紧攥着。而她的另一条手臂,正牢牢地环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孩。孩子小小的身子软软地依偎在她胸前,小脸蛋红扑扑的,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静谧的阴影,看上去不过两岁光景,在母亲颠簸的怀抱里,竟睡得浑然不觉。
车轮碾过减速带,车身剧烈地一颠!那小小的身体,毫无防备地在母亲臂弯里猛地一歪,小脑袋几乎要甩脱那并不十分稳固的依靠!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那位母亲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用一种近乎仓惶的敏捷,猛地捏紧刹车,双脚稳稳撑地。车子停下的刹那,她立刻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孩子的额头,手臂迅速调整,把孩子更深、更妥帖地圈回怀里,像一只护雏的鸟,用整个身体拢住自己的珍宝。她轻轻拍抚着孩子的背,眼神里满是紧张过后的余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就在她抬头确认路况的瞬间,我们的目光,隔着几步之遥,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疲惫,深深刻在眼周的纹路里;警觉,如同林间时刻提防危险的母兽;然而更深的底色,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坚韧。我喉咙发紧,那句冲到嘴边的话——“你这样太危险了!”——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卡在那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是啊,危险?她岂能不知!那颠簸时孩子身体的晃动,每一次刹车时自己臂膀的用力,路人投来的或惊诧或忧虑的目光……哪一样不是危险的警钟?只是,知道又如何?“知道”从来无法替代生活的重担,无法变出第三只手,更无法让怀中的稚子瞬间长大。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不得不”,才是生活最锋利的刃口,无声地切割着无数如她般的日常。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那辆饱经风霜的三轮车上。车斗里凌乱地堆叠着一些家什,最醒目的,是车斗侧面钉着的一块简易广告牌,上面是几个褪了色却依然清晰的大字:“福鼎肉片”。这四个字,瞬间勾勒出一个沉重而具体的生活轮廓:或许天未亮就要起身备料,守着滚烫的汤锅在街角一站一天,孩子无处托付,只能带在身边,在油烟和人声的罅隙里,寻找一块可供他安睡的方寸之地。这辆小小的三轮车,是她的移动厨房,是她微薄收入的来源,是孩子的摇篮,更是她与生活角力的唯一战场。“福鼎肉片”——这哪里仅仅是广告?分明是她生存的旗帜,在滚滚红尘中倔强地飘摇。
她确认孩子安稳后,再次握紧了车把。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车子重新启动,汇入车流。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忘记了追赶公交的焦急,只是怔怔地目送着那辆载着母子二人的小小三轮,在城市的晨光里渐行渐远。那瘦弱的背影,在宽阔街道的映衬下,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车尾扬起的微尘,在金色的光线中漂浮,最终,连车影也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然而,那粒“尘埃”却沉甸甸地落进了我的心底,激荡起难以平息的涟漪。这就是一位母亲。平凡得如同脚下铺路的石子,伟大得如同支撑穹顶的柱石。她的爱,无需华章丽句的颂扬,就在那紧紧环抱的手臂里,在那明知危险却不得不行的每一步中。这就是平凡人生活的真相,粗粝、艰辛,却有着磐石般的顽强和不言弃的韧性。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方才心中那点自怨自艾的酸涩,此刻显得如此矫情而微不足道。环顾四周,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谁不是背负着各自的故事在跋涉?那步履蹒跚的老人,那行色匆匆、眉头紧锁的中年人,那在寒风中守着早餐摊位的夫妻……哪一个不是生活的斗士?佛家有云:“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而我们凡俗的眼睛,往往只看得见自己杯中的那点咸涩,却看不见这人间,如沙粒般无法数清的艰辛,正无声地铺展在每一寸土地之上。那位母亲的身影,不过是浩瀚沙海中最寻常的一粒。
因为我是母亲。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贯通了所有的情感。那目光交汇时她眼底的疲惫与坚韧,那怀抱孩子时近乎笨拙的拼尽全力,我感同身受。那是母性本能铸成的铠甲,也是生活重压下不得不挺直的脊梁。她的“不得不”,让我看见了自己的拥有,更让我看见这尘世间,无数如微尘般平凡却闪耀的生命,如何在命运的夹缝里,以爱为薪,默默燃烧,照亮自己前行的方寸之地,也无声地映照着我们这些偶尔迷路的心灵。这世上没有容易的母亲,也没有真正轻省的生活。只是有些负重,被包裹在沉默的坚韧里,如尘如沙,构成了这广袤人间的厚重底色。我们,都是这微尘中的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