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尘与土(14)---岁末围炉,宾主茫然

腊月里的蓉城,寒气侵骨如针,湿冷的北风卷着零星雨沫,抽打着民院光秃的银杏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校园仿佛被冻僵了,往日喧腾的人声蛰伏起来,唯有射箭队的训练场上,还顽强地迸发着青春的灼热与力量。

寒假伊始,队员们并未星散归家,在队长勒俄阿呷——“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学生会体育部长——的率领下,留校冬训。

每日清晨,天光未启,呵气成霜,弓弦震颤的嗡鸣便已划破训练场的寂静;日暮时分,暮色四合,路灯将拉弓的身影拉得悠长,如皮影戏般投在冰冷的土地上。这份苦功,恰似《周易》乾卦所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转眼便是大年三十。校园愈发空寂,思乡的情绪如同暗流,在每一个角落悄然涌动。训练结束,邱荣抹了把额角的细汗,望着空荡荡的校园,对阿呷道:“队长,今日除夕,岂可冷灶无烟?不如聚而涮之,以慰乡愁,以壮筋骨?”

阿呷那双沉静如高山湖泊的眸子亮了亮,唇角微扬:“此言大善。羊肉性温,正合冬日进补,亦合我彝家待客之道。”

于是,邱荣的321宿舍便成了临时的“聚义厅”。电炉支在当中,火锅咕嘟咕嘟冒着腾腾热气,红油翻滚,辣香混合着药材的辛香弥漫开来,驱散了满室寒湿。各色菜蔬、肉卷摆了一地,队员们围坐一圈,脸庞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眼神里跳动着欢快的火苗。

阿呷作为体育部长,平日里组织活动、联络各系,人面极广,在座队员都敬她为老大,言谈间更显热络。窗外是万家灯火的暖光与断续的鞭炮声,窗内是这群未能归家的游子,以火锅为炉,以青春为柴,煨煮着一段别样的年味。

邱荣变戏法般从床底摸出几瓶沱牌,笑道:“《水浒传》里英雄好汉相逢,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今日我等虽非梁山好汉,亦当有此豪情!”

阿呷接过酒瓶,熟练地开盖,醇厚的酒香立刻融入空气。她为众人斟酒,动作庄重如行仪式:“我们彝人有句古话:‘火塘边的酒最暖,风雪中的情最真。’这第一碗,敬天地,敬缘分,敬我们手中的弓与箭!”她的汉语带着独特的彝族韵律,却字字铿锵,落入每个人心中。

众人轰然应诺,举碗相碰。酒液辛辣,滚过喉咙,化作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火锅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也模糊了地域的隔阂。大家谈论着训练的得失,调侃着彼此的糗事,畅想着模糊而闪耀的未来。空气里弥漫着羊肉的鲜香、辣椒的炽烈、酒精的醇厚,还有年轻人特有的、无所畏惧的朝气。这一刻,小小的宿舍仿佛成了江湖一隅,温暖,喧闹,自成天地。

正当酒酣耳热,气氛最浓之时,“咚—咚咚—”门外传来几声略显迟疑的叩击声,不紧不慢,打断了室内的喧腾。

离门最近的邱荣放下筷子,略带疑惑地起身。“谁啊?这大年三十的……”他嘟囔着拉开房门。

门外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得人一激灵。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高瘦,穿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肩头半湿,头发眉毛也沾着水珠,脸颊冻得通红,眼神里带着几分寻路的迷茫和急切。他的目光越过邱荣,迅速扫过热气腾腾的室内,很快便定格在正举杯谈笑的阿呷身上——学生会体育部长,校园里的名人,认识她的人太多了。

“阿呷部长?”他像是确认了目标,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似乎正准备开口询问什么。

不料,话音未落,邱荣一听他精准地叫出阿呷的名字,又见其风尘仆仆的模样,那“江湖豪情”瞬间上头,思维立刻跳到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频道:这定是阿呷队长的朋友,除夕夜特地来找她相聚的!

“哎呀!是找阿呷队长的吧!快请进快请进!真是风雨夜归人!正赶上我们吃年夜饭!缘分!真是缘分!”邱荣不由分说,异常热情地一把将还在发愣的年轻人拉进屋内,顺手砰地关上门,将风雨隔绝在外。他那股子不由分说的热情,活似《水浒传》里在路口强拉好汉入伙的朱贵。

那年轻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拉扯和热情轰炸弄得有些发懵,踉跄几步进了屋,嘴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就被邱荣按在了一个空出的位子上。

“兄弟,冻坏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邱荣麻利地拿来一副干净碗筷,“哐当”一声放在他面前,又拎起酒瓶给他斟了满满一碗白酒,“来来来,先喝口酒暖暖身子!正所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们这儿是‘风雨夜归人,满饮此碗无’!哈哈!”

屋内其他人,包括阿呷在内,见邱荣如此热情熟络地招呼,动作行云流水,语气斩钉截铁,俨然一副“这是我过命兄弟”的架势,便都下意识地认为这定是邱荣的哪位朋友,或许是老乡,或许是旧识,正好来找他,碰上了这场聚会。于是,所有人都立刻被这除夕夜欢聚的氛围感染,纷纷展现出极大的热情。

“是啊是啊,别客气别客气!”

“哥们儿,够意思,这天气还过来!”

“快,涮点羊肉,这羊肉鲜!”

“给这位兄弟满上!”

酒杯瞬间递到眼前,筷子夹着滚烫的羊肉放进碗里。阿呷也笑着对他点头示意,以为既是邱荣的朋友,那自然也是客人,便也举杯道:“来得正好,一起热闹!”

那年轻人彻底被这汹涌的、不容拒绝的热情淹没了。他几次想开口,声音却被更大的劝酒声和笑语声盖过。看着满屋子笑脸,看着眼前喷香的火锅和满溢的美酒,他那点寻人问路的初衷,在这炽热的氛围里迅速融化、蒸发。或许是冻坏了,也或许是这气氛实在感染人,他索性放下那点疑惑,憨憨地笑起来,端起了酒碗。

邱荣见状更是得意,觉得自己的“江湖义气”得到了完美体现,拍着对方肩膀:“这就对了!四海之内皆兄弟!到了这儿就跟到家一样!干了!”

一碗接一碗,酒杯碰得山响。那年轻人酒量似乎并不深,很快便面红耳赤,话也多了起来,开始拉着旁边的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兴奋地说着些什么。然而噪音嘈杂,火锅沸腾,他的口音又重,众人只零星听到“……找……”、“……地方……”、“……热闹……”等词语,并未太听清具体内容,只是出于礼貌和热情,纷纷点头附和:“没错没错!”“兄弟说得好!”“再走一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年轻人终于不胜酒力,话音逐渐含糊不清,身子也开始摇晃,最终头一歪,伏在桌沿上,发出了沉重的鼾声,彻底醉倒了过去。

火锅的热气稍稍消散,室内的喧闹也渐渐平息下来。心满意足的邱荣打了个酒嗝,笑着指着醉倒的年轻人对阿呷说:“队长,你这朋友……挺实在,酒量浅了点,哈哈……”

阿呷闻言一愣,诧异地看向邱荣:“我朋友?不是你的朋友吗?”

邱荣的笑容僵在脸上:“啊?他不是一进来就叫你吗?我看他认识你,以为肯定是你的朋友啊!”

阿呷更疑惑了:“他叫了我一声,可能是有事问我。我看你那么热情拉他进来,又倒酒又夹菜,还以为是你非常熟的朋友呢!”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感到一丝不妙。他们齐齐转向其他队员:“你们……谁认识他?”

队员们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脸上都写满了茫然。

“不认识啊……”

“不是邱荣你拉进来的吗?”

“我看队长你也跟他喝酒了……”

“我以为他是你们俩谁的老乡呢……”

真相如同窗外吹进的冷风,瞬间让所有人酒醒了大半。原来,这顿热闹非凡的年夜饭,他们竟然集体款待了一位谁都不认识的、纯粹是走错了门或许想问个路的陌生人!而这场离奇的误会,始自邱荣那不由分说的“江湖豪情”,继而被所有人的热情好客无限放大,最终成就了这除夕夜最荒诞又最温暖的一幕。

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火锅汤底偶尔冒出的“咕嘟”声和那位名叫吉克(后来从他醉话中依稀辨出)的年轻人均匀的鼾声。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提醒着人们此刻正是阖家团圆的除夕夜。

“总不能让他睡这儿吧?”一个队员小声说。

“得知道他是谁,住哪儿。”阿呷恢复了体育部长的干练,仔细看了看吉克,“好像有点面熟……可能是在哪个球场见过?像是化学系的?”

邱荣酒彻底醒了,挠着头,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得,我这‘及时雨’宋江没当成,倒像是稀里糊涂劫了趟‘生辰纲’……人是我拉进来的,酒是我灌多的,我得负责把他送回去!”

最终,邱荣和另外两个身材高大的男队员,搀扶起烂醉如泥的吉克。阿呷也同行。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除夕夜的寒风中。

小雨还在下,地上已经湿了薄薄一层。他们凭着阿呷模糊的记忆和吉克兜里一张模糊的学生证,找到了化学系的宿舍区,又费了一番周折,才将这位“误入江湖”的兄弟安全送抵他的寝室。

回去的路上,风雨渐歇。邱荣沉默良久,忽然对身旁的队友说道:“《论语》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方知,这‘朋’字,未必是旧相识。有时,或许只是一个在风雪夜里叩错门扉的陌生人。款待他,并非只因误会,更是……更是对这孤独世间一点无心的暖意吧。”

阿呷望着远处天际隐隐泛起的、预示新年的微光,轻声道:“我们彝人还说,走错路的羊羔也是客,火塘边的位置永远有他一份。虽是误会,但这一刻的热闹和温暖,不假。”

邱荣微微一笑,接道:“《庄子》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然而,江湖路远,风雪漫天,能于一夕之间,因一场误会而同锅而食,同饮而醉,便是奇妙的缘分。无论相识与否,这一刻的‘兄弟’情分,是真的。”

原来,江湖不止刀光剑影,不止宦海浮沉,更在这人间烟火处,在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里,在一顿滚烫的年夜饭中,在风雪夜里搀扶一个陌生人回家的路上。这些看似无用的、甚至有些荒唐的“情义”,恰是照亮漫长寒夜最真实、最不经意却又最珍贵的光亮。

他回头望去,路面水光潋滟,方才纷乱的脚印已被淅沥的冬雨冲刷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光晕。而新的一年,正踏着这润物无声的脚步悄然来临。

人生亦是如此,那些曾经深刻的足迹终会被时光的雨水温柔冲刷,但正是这连绵不绝的润泽,无声地滋养着前路上的万千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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