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爹爹昨个儿累得够呛，盘算着稍微喘口气儿，可是要肉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地赶过来，甚至还有那远道的，看着形势很好，一合计，便打算将圈里剩下的两头猪也一并杀掉。

还是同样的套路，同样的手法，同样的热闹，仅仅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爹爹便将两头猪拾掇得利利索索的。好像那肉不花钱似的，来人都疯狂地抢购，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转眼间，那些猪肉便如同会飞一样四散而去了。

我看着那些不翼而飞的猪肉，起先是非常高兴的，这终于去了全家的一块心病，然而，作为一只地地道道的馋猫，自己又有自己的小九九——爹娘把猪肉都卖了，我吃啥呢？

果真是心有灵犀一般，当最后一口猪被切分到还有小半个时，爹爹便果断地停了手，对着周边的人说道：“都散了吧，今儿这猪肉不卖了，俺们得自己留点儿。”众人一听，都可惜地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散去了一大半。

里面不乏那精明的，待众人散去，指着那猪肉对爹爹小声小气地说：“鱼儿爹，俺们大老远来了，这猪肉还剩下不少，你们也吃不完，孬好给俺们割一点吧！”

爹爹的心眼儿细着呢！他本来就多留出一些，以防这些人开口，却又得让他们感觉自己占了便宜，便故作为难地假意拒绝，直把这些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味地不断央求。看到火候已经成熟，爹爹便不再端着，又切了些给他们，顺水推舟做了回好人。

眼看着肉越来越少，我心里越来越着急，使劲诅咒着这些人们，“你们这些坏蛋，你们多割一块，我就少吃一块，哼！”

抱怨归抱怨，愤恨归愤恨，刀把子在爹爹手上，我一个小孩子家家，做得了什么主，只能是闷闷不乐而又惴惴不安地待在一旁。果真是知子莫若父，就在自己担心这剩下的猪肉也要被瓜分完毕的时候，爹爹实施的放下了手里的刀，搓了搓手，面色为难地说道：“实在对不住，今儿这肉真是不能卖了，俺们留着，自己用点。”

这时候，没有买到的人还在嘟嘟囔囔地央求爹爹给自己割一块，也就一小块。可是，爹爹就如同杀伐决断的大将军一样，说一不二，毅然决然地放下了刀，然后回屋去了，直把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来人一下子没了念想，只能怏怏地折回去了。

2

爹在屋里和帮手龙哥喝着热茶，等到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了，便招呼着龙哥到院子来。

爹爹做事儿全换（土话，全面的意思）着呢，自然不会亏待了这位来帮忙的人，就着最好的当腰，手起刀落地割下方方正正的一块礼条，让他拿着。这还不算，爹爹又将挂在墙壁上已经缠好的小肠拿下两挂来，一并送给了他。

龙哥本来就是大龅牙，见爹爹这样慷慨，乐得笑开了花儿，直直地把上嘴唇都拱了起来，怪不得大明笑话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跟母猪的猪拱子一样。一番千恩万谢之后，龙哥便提了猪肉和小肠兴奋地离开了。

紧接着，爹爹把小土车上的猪肉收拾下，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挂在了南屋的房梁上，除此之外，还剩下了两副我最喜欢的下水。而今，这两副下水，并不是都属于我们，其中一副已经卖给了邻居大海，只不过他家没有大锅，权且放在我家，一并煮了。

收拾妥当，爹爹提着另外两副小肠出了门，说是赶着新鲜，抓紧去东高村卖了，那里有专门收的，据说是去做手术缝合的肠线。对于小肠，也不知道是爹爹嫌麻烦，还是觉得小肠吃起来发苦，总归，家里没有做过，我也没有多想，那点玩意儿，不值一哂，反正家里还有两副大大的下水呢！

很快，爹爹就从东高村回来了。他说，一副小肠能够卖十块钱呢！我听了乐呵呵，又嚷嚷着让爹爹快快收拾下水，赶紧下锅。爹爹看着我欢欣雀跃的样子，尽管已然劳累了一整天，却还是依了我，又花了几个钟头将下水收拾完毕了。

娘对下水一直是不喜欢的，她烦这个味儿，尤其是大肠，说那里面总是有股猪屎味儿。与之截然相反，我和爹爹对此可是喜欢得不得了。

这个时候，我们爷俩充分发扬厚脸皮和拍马屁的优良风格，一个劲儿地夸娘的手艺如何如何好，性情如何如何温顺善良，直把她夸得花儿一般，以至于最后她不得不妥协下来，忙着去灶房里煮下水给我们吃。

3

那下水连同猪头、猪蹄一并进了家里的那口大铁锅，大铁锅是生产队分家的时候，爹爹特意留下的，有井口那么大呢，足足能够煮下一整头肥猪，两副下水又算什么？

娘是第一次煮下水，并无经验，只是一味地花椒大料地加进去，然后便是盖上锅盖，持续不断地加柴添火。

这煮下水可是有一门技艺的，技术最好的是跟溜大爷，不过，跟溜大爷摊子上的下水要广义得多，不只是包括心、肝、肺、肚、肠，还有猪头、猪蹄和猪尾巴。而且，在他那里，这煮好的下水有了好的名号，叫做熟肴。

跟溜大爷摊子上的熟肴，色香味俱全，可谓一绝，单是从旁边走过，就让人禁不住垂涎三尺。每逢集市，尽管价格不菲，却总是以他为首，出货最多。别人不服气，可劲儿地叫卖，价格压得又低，却终究敌不过他憨憨一笑的沉默，当真应了那句老祖宗的至理名言——好货不怕比。

跟溜大爷金盆洗手之后，还是会偶尔来串门找爹爹玩的。有次，他递给爹爹一个神秘的小纸包，说是硝，加上这玩意儿之后，无论是多么难煮的下水，连骨头都是烂的。他还说，家里的熟肴之所以做得比别人家好，就是因为这个秘方。最后，他严词正色地对爹爹警告道，这硝可不能多加，一次只能用一小点儿，若不然，人吃了，会中毒的。

娘煮了一下午的下水，那些心肝肺早已是煮熟了的，只是猪头，特别是猪蹄子依旧是紧紧的，并不曾见到丝毫的松软。娘对爹爹抱怨着，爹爹寻思了一阵子，突然就想到了跟溜大爷送来的硝。

他知道这玩意儿虽好，却是毒物，为了防止小孩子误食，就把它藏在橱子最上层的角落里，现在正好用着，便将那个小纸包取了出来，吩咐娘不可多加。

娘不信这玩意儿有这么神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加了一小点儿，不曾想，才煮了一阵子，那肉皮竟然真的松了。看着效果不错，娘又多加了一些，留了底火，便忙别的去了，等到晚上起锅，一看，直喊，坏了！

4

娘看到了什么？她只是看到了一锅汤，那心、肝、肺，还有最爱的肥肠，除了零星的几块之外，全都化为无形；就连那些难煮的猪蹄子，用筷子只轻轻地一夹，骨头便完全散了架儿，外表的猪皮更是四分五裂得不成样子，仿佛内里被引燃过烈性炸药一般；肉自然不必说，酥软如泥，入口即化，到这时，爹娘方才真正晓得这硝的厉害。

如果光是我们自己的，煮成这样倒也无所谓，可是，这里面还有邻居大海的。此情此景，娘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是好，便急匆匆地去问爹。爹爹说，“怕什么，肉烂在锅里，还能跑了怎的？至于那大海家里的，就对他实话实说好了，想要就要，不要就算。”

听完爹爹一番话，娘的心里淡定多了，权当是串了个门儿，把实际情况跟大海说了。大海倒也爽快，端着大盆就来了，娘把属于他们的那一份盛了出来，又多添了些，肉汤加得满满的。本来，将肉煮坏了，应该是我家觉得不好意思，可娘的一番作为，反倒让大海难为情了。

大海见娘如此慷慨，不但给足了钱，还开心地说道：“没事儿的，大奶奶，小孩们总是觉得猪蹄儿咬不动，这下好了，连嚼都不用嚼了！”说罢，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就这样，晚上的时候，我本以为满满一大锅的煮下水，浓缩成了一锅肉汤，原先，娘最头疼的猪大肠，总是煮不烂，嚼不动，这下可好，入口即化，而且只剩下了短短的两三节。我见到娘把下水煮成这样，又笑又气，却又幸灾乐祸地想道，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全都属于我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因为，这些煮下水，爹娘本是打算正月里招待亲戚时候用的，而今，煮得不像样子，当然是端不上桌的，这样一来，可就便宜了我这个大馋猫。于是乎，这些天，家里天天像过年似的，不但炒菜加肉，而且顿顿有肉汤，偶尔还有几块煮得稀烂的下水，这可不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么？

然而，就在我们徜徉在美食所带来的欢愉中不能自拔的时候，谁也不曾想道，一场对于我们来说可谓是灭顶之灾的事情正在悄然无声地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