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草

    有人说,童年似一首悠扬的歌;也有人讲,童年如一幅斑斓的画。然而,于我而言,童年恰似沙滩上那一枚枚形态各异的海螺。一些在岁月冲刷下悄然消逝,另一些却将故事深藏于螺旋纹路之中,成为记忆宫殿里最珍贵的文物。

    某次,在给学生讲授单元作文《一件难忘的事》时,童年的记忆如轻盈的蝶,翩然飞至。那画面定格在一个清冷的月落时分,一船的妇女们皆低垂着头,或坐在船舷边浅眠打盹,或于船底席地而坐,屈膝弓背,把头靠在膝盖上沉沉睡去。妈妈坐在船头,身下垫着一块已然陈旧得发白发硬的塑料雨布。我惬意地把头枕在妈妈的大腿上,妈妈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拥我入怀,轻声哄着我快点睡一觉。我仰望着浩瀚星空,漆黑的夜幕中,几颗星星正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伴着摇橹发出的咿呀声,以及流水划过水面的潺潺之音,我兴奋得难以入眠。

    这是我头一回跟随妈妈去参加村里的集体活动——开船割草。彼时,物资极度匮乏,村子附近方圆五公里内的草,早已被社员们如剃头般搜刮殆尽,小草生长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人们割草的节奏。而家中的猪和田里的肥料,都急需草这种天然有机肥,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前往更远的地方寻觅。船,便成了我们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农忙过后,生产队便会组织妇女们去远方割草。妈妈在村里干活,那可是出了名的又快又有条理。村里但凡有此类事务,总少不了让她带头参与。那时我尚未入学,约莫六七岁的年纪,瞧见大人们又要开船去割草,便死缠烂打,央求妈妈带我一同前往。妈妈起初是拒绝的,说从未有谁家带小孩去割草的,毕竟带小孩去占了一个船位,还没有工分。那时我们小孩虽也割草,但割的草都是为了喂自家的猪。可我实在太想去了,死皮赖脸地缠着妈妈,她终究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下来。

    其实,我那时非得求着妈妈带我去割草,并非因为我有多勤劳,想要为妈妈分担压力,而是看中了大人们每次外出割草,都会带上一杯“麦糊烧”当作干粮。说是“麦糊烧”,实则是用糯米制作而成(因为我们这儿小麦产量稀少,即便有,也大多交了公粮)。将糯米粉加水,掺入红糖搅拌均匀,在锅里刷上一层油,再把调好的粉浆倒入锅中煎制。那油润喷香的味道,直至今日,只要一回想起来,我仍会不自觉地咽一下口水。如今想来,那时的日子着实艰苦,可不知为何,当时的我们却从未觉得苦。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处在同一起跑线上,只要能有口饱饭吃,便都心满意足了。

    来妈妈应当是凌晨两点就起身去做“麦糊烧”了吧,一切准备妥当后,她才轻手轻脚地过来将我唤醒,生怕吵醒了还在熟睡的父亲和弟弟。她为我准备了一副短环扫箕和一根带弯钩的小扁担,自己则带上一副长环扫箕和一根粗竹扁担,手脚利落地收拾好出门装备,打着手电筒,让我走在前面。

    我们来到河埠头,由于来得早,抢占了船头的绝佳位置。待人们陆陆续续到齐,船便缓缓开动了。我凝视着夜色中两岸不断移动的树木,它们犹如模糊的黑影,我将它们想象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有些像灵动的动物,我便会多瞧上几眼;而有些似妖魔鬼怪,我则赶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偷偷眯起一只眼,向两岸窥视。天边泛起鱼肚白,天色渐亮,河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我们的船在这雾气中悄然前行,仿佛是神秘世界的探索者,对前方的路途充满了好奇与兴奋。忽然,船上一阵骚动,原来我们的船抵达了目的地——县城百官的一个蔬菜基地附近。

      大家家纷纷下船,开始忙碌地割起草来。妈妈动作娴熟,不一会儿就割了一大担。我学着妈妈的样子,却总是笨手笨脚,割了很久才割了一点点,太阳出来了,草被阳光一晒就蔫瘪了下去,看着自己扫箕中少得可怜的草,不免有点沮丧。此时,我看到其他妇女把泥土和草都一起刨进扫箕,我灵机一动,也跟着把土与草一起往扫箕里刨。这样不仅可以让草蔫得慢一点,还能增加重量。我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暗自得意起来,割草的速度也快了不少。妈妈突然走了过来:“你怎么把这么多土刨进去了。”边说边把我放进扫箕的草和泥倒了出来。我赶紧跑过去阻止她,带着哭腔回答:“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你为什么要把我的草倒掉。”“别人这样做不代表你也能这样做,做人做事我们得本分,不能投机取巧。”我内心十万个不情愿地看着妈妈把我的带着泥土的草轻轻抖动着,直到一把把青草上的泥全部抖落,再装进扫箕。对于妈妈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接下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割起了草。中午时,我颤颤巍巍地挑着自己割的一担草来埠头,一称重量,有26斤,称重的大叔连忙叫来生产队长,队长从上到下掀了几下我的草,“看不出你这小丫头割的草这么干净,不愧是文贞的女儿,”转头哈哈大笑一声,对记账员说:“给她评十折,算到她妈妈的工分里”。阳光渐渐炽热,汗水湿透了我们的衣衫,可我割草的劲头更足了,因为妈妈告诉我,十折只有男人才会有机会评上,女人到八折已经是最高了。这一天的割草经历,不仅让我体会到了劳动的艰辛,更让我领悟到诚实的重要性。

      归程的船载着露水与星光摇晃时,我尚不知晓这场割草远征已在我生命里播种。几十年后才读懂,母亲躬身割下的何止是青草?那些沾着晨雾的镰刀,那些在灶台前熬煮的身影,把最苦涩的日子酿成了儿女们的坚韧和善良。她用勤劳和正直,用最平凡质朴的语言引领着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坚守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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