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水下面发现了一块黄金,想让你和我一起把它捞上来,我们一起发财,你不仅不感激我,反而抱怨我。你说,世界上还有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人么?”偌大的废弃仓库里,被他们称为“B级别领导”的中年男子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对我说。他边说边解下了红领带,燥热的天气加上激动的情绪使他穿着白衬衣的后背湿了一大片。他刚说完,下面一片轰然叫好声。我尽量选择无视那些叫好声,平静应对道:“我要发财,必须具备两个前提,第一,水下面确实是一块你所说的黄金,而不是一块石头;第二,我得有非常好的水性,不然就算我下水,不仅捞不到黄金,反而会被淹死在水里,与其这样,我还不如扛支猎枪上山打两只兔子。”这是一场以我和“B级别领导”为中心的辩论,而下面的听众都是“领导”的部下——一个打着“天津天狮”名义的传销组织的成员,有近百人,男女老少不等,他们之前有着不同的职业,来自不同的地方,为了生活或梦想,被自己的亲戚朋友甚至是家人召唤来到了安康市——这个位于陕西和四川交界的小城市。在这里,传销组织给他们灌输了“一夜暴富”的发财梦,从而让他们最终选择留在这个地方。而我之所以也身处这个群体,得从这之前的半个多月说起。
暑假前夕,我在学校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家里打来的,老家那边一场大雨里夹着冰雹,将还未完全成熟的苹果和桃子打得稀烂,今年的果园基本没有啥收成了。另一个是表妹打来的,说是她在陕西安康的一家食药品公司,混得挺好,底薪三千,加上各种奖励提成,每个月能拿到六七千甚至更多。公司现在由于业务的需要开始扩招人手,短期工也要,而公司领导尤其尊重和喜欢大学生,她给领导说了我的情况,领导挺感兴趣,希望我能来安康应聘。为了加强真实性,她又在电话里让“领导”亲自给我说了几句,“领导”暗示若这个假期我表现好,两年后我大学毕业会在他那儿受到重用。当时想反正回家也没啥事可做了,去表妹所在的公司能赚些钱且可以得到历练,遂做出了暑假后直接去安康的决定。
表妹和我年龄相仿,小时候老在一起玩。她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我则一直在上学,也只有每年春节期间相互串亲戚时大家才有机会坐在一起随便聊聊。而她给小孩子发年钱时的出手阔绰和她老是攥在手里的诺基亚,跟我的寒酸窘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当这时她妈妈总会叹口气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我和表妹相互之间不再熟悉,但印象中她憨厚老实,加之我们是近亲,所以对她所说的一切我没有丝毫怀疑。两周后,我到达西安的第二天,拿着从哥哥跟前拿的500元,坐上了开往安康的火车。
一路上,列车在莽莽秦岭之中穿行,雄伟的山势扑面而来,想着韩愈诗句里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恍惚中有种不知身在何处、将去往何方的感觉。大约三四个小时后,火车到达安康站。在出站口,我看见了不远处的表妹,她旁边陪同着一个又高又壮、肤色黝黑的小伙子。表妹也看见了我,快步迎了上来,一付特别热情的样子,嘘寒问暖。而他旁边的小伙子则自始至终一脸神秘的笑容,当时我就想起钱钟书《围城》里面的句子:“比了他那神秘程度而言,蒙拉丽莎的笑实在算不了什么。”从此刻起,我在不觉中踏进了之前一直觉得像是传说的传销组织。
他们居住的地方离车站不远,是郊区的一农家小院。院子东边盖了一排瓦房,此外没有其他建筑,院子中间卧着一条看上去愁眉苦脸的狗。进了房子,就看见有20多人散座在大厅里聊天,一看见我们走进来,在座的人都齐刷刷站起来,不约而同的开始鼓掌,掌声热烈持久,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怔在了当地。这时他们全围了过来,自觉排成队一个个跟我握手,每个人都显得很热情。这时一个中年模样的女人说小郑远来是客,旅途劳顿,快去给他打洗脸水,人群中有人大声应道:“好的余姐。”余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一付干练的模样,又隐约带着一丝郁郁寡欢和若有所思的神情,看样子应该是这些人中间的领导。一会儿有人过来小声跟我说洗脸水打好了,我跟着他走到大厅里头靠右的小卫生间、简单擦完脸后旁边有人等着接毛巾,像宫廷剧里太监伺候皇帝那样的架势,我要自己来,而他坚持把我擦完脸的毛巾接过去。我注意到铁丝上整齐地挂着一排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出来时,我看到余姐坐在大厅另一头的一张小桌子后面,其他人排成两列坐在两边,有人给我指了下靠左边的末座空着的一个小板凳,示意我坐下。我意识到本来有点喧闹的大厅这会静了下来,余姐看我坐下后说:“小郑刚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相互认识一下,以后也好相处。”我站起来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其他人也开始一个个向我介绍自己,主要是姓名、年龄和籍贯地。这二十多人中近一半来自新疆和甘肃,此外也有河南、湖北和江苏的,其中最大的63岁,最小的17岁。这个过程中只有一个说方言的人给我印象深刻,因为他的方言是我听过的诸多方言中,唯一从头到尾没听懂一个字的,我当时的感觉是这个比英语难懂多了,而我的英语考试从来没高于60分过。等所有人介绍完自己,余姐说了句“自由活动”就转身进了大厅右边的套间。其他人又开始活跃起来,有人打扑克,有人聊天和唱歌,也有人跑过来跟我问这问那。我把表妹叫过来问她为什么这些人都没去上班,她说是因为这两天下雨,所以停工休息,我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但当时也没有再多想。
晚上六点开饭,只有糙米饭和南瓜。吃饭时所有人又都以余姐为中心坐成两列,但大家都不动筷子,余姐发话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所以我们在每一餐之前都应该感恩,”然后她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状,其他人也都默不作声、庄严肃穆,像虔诚的宗教徒即将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一会儿后余姐睁开眼睛说:“吃饭吧,”所有人才开始吃饭。有吃得快的吃完后也没有走开,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余姐让小赵给大家做一个游戏。小赵是一个胖子,里面的人都叫他赵胖子,二十来岁,来自甘肃,据说毕业于北京某高校。他问了大家一个类似于脑筋急转弯之类的问题,没人答得上,然后他自己说了答案,游戏就算结束了。然后余姐又说了句什么,我当时没听清楚,所有人都拍了一下掌就散开了。后来才了解到饭前的静默和饭后的游戏是他们每次吃饭过程中必有的环节。晚上休息前我去洗漱,进去后发现不仅我的洗脸水和泡脚水已经打好了,连牙膏都有人给我挤好了,还有专人等着伺候我洗漱。后来我想到这应该是传销组织留住新人的方式之一,给刚去的人温暖感。但当时我感觉到的不是温暖,是神秘诡异。休息时所有的男性都进了大厅左边的套间,我跟着进去后发现套间里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只有一排地铺,从房间的一头铺到另一头。有人指着靠里面一个空铺位说是专门给我留的,我躺在了地铺上,看没有人注意,就偷偷把哥哥给我的500元拿出来,塞到了鞋垫下面……
第二天大家很早就起床了,所有人都热情洋溢地相互问好,声音很大,同时握住对方的双手盯着对方的双眼,显得很是夸张。我在那一瞬间甚至怀疑这些人是不是都被吃了一种特殊的药品才变成这样。同前一天一样,依然有人在卫生间等着伺候我洗漱。早餐时间,所有人都吃方便面和馒头。吃完饭后表妹说余姐的意思是因为我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先不用急着上班,安排了她和另外两男一女带我出去逛逛,熟悉一下环境,我也很乐意,欣然答应。
出门后走了大约两三里路后,我们来到了汉江边上,远处青山隐隐,眼前江水悠悠,大家不说话,都望着江水发呆。不一会儿表妹的电话铃声响起,挂了电话她过来说她的一个朋友在今天举办一场产品展览会,想让她叫几个人一起过去捧场,问我们愿不愿意去。其他三个人都表示愿去,我也就不好意思说不去了。我们跟着表妹来到了城外,最后到了一座老式的筒子楼跟前,表妹说她朋友就在这座楼房里面。我想展览会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举办?再结合这些人奇葩的举止和之前所听说过的关于传销的种种,基本上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毕竟真相未明,现在掉头就走也不是个事,心想实在有什么不测就扣住个人做人质再想脱身的办法。
楼道里很暗,跌跌撞撞的也不知道是上了六层还是七层楼后,表妹敲了敲靠右的一扇门。一个20岁左右的小伙子开了门,小伙子瘦小精干,站得笔直,感觉像是当过兵的样子。进去后里面20平米左右的客厅被布置成教室的样子,靠南边墙上挂着一个小白板,下面摆着五六张破旧的课桌和十多条木凳子,座位上已经坐着四五个人。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大声说:“欢迎你们的到来”。我被他们安排在了第一排座位,跟我一起来的瘦小女孩和其他几个人都坐在了我后面。小胡子说时间紧张,让我们开始讲课,其他人就开始鼓掌,掌声平息后他走到白板前开讲:“首先让我跟大家分享一个关于财富的故事。在我国的大都市广州,有一家店面,因为老板的经营不善濒临倒闭。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位老者,他告诉老板,自己有一个具体的方案可以让老板的店面扭亏为盈,且每月的纯利润都能达到至少10万元。但老者帮助老板的前提是,老板在赚取10万元的同时必须付给老者1万元作为报酬。老板一想这很划算,马上就答应了。事后,老板按照老者提供的方案去经营店面,果然每月的纯利润都在10万元左右,而老板也按照双方事先的协议约定每月都返给老者1万元。而这位老者通过同样的方式在全国范围内帮助了大概一万家同样的店面。”小胡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们,慢慢说道:“你们想,如果这位老者按一般人的思维自己去开一家这样的店面,他也就每月赚10万元,一年的利润也就是120万。而老者通过第二种模式,每月每家店面提成1万元,一万家店面的提成加起来就是1个亿,一年就是12个亿。同样的人同样的能力,不同的思维模式就是120万和12个亿的差别。现在,我也有一套特别先进的赚钱模式想告诉你们,你们愿不愿意听?”下面的人都大声答:“愿意。”然后课程才算是正式开始了,从小明放羊是为了盖房子娶媳妇、生下孩子长大后继续放羊的循环模式,到当前国家政策和经济模式的解读,整个课程内容涉猎甚广,前后大约2小时左右。而在听课期间,若我长时间低头或注意力不大集中时,我后面瘦小的姑娘都会把手放在我肩上按摩,直到我抬头看着白板为止。课程结束时小胡子让我总结下听课心得,我说:“你们想拉我下水我是不下的,谁爱下谁下。”
回到住处后,大家一起吃了方便面和馒头(后来才知道方便面和馒头的钱都是自费,我当时吃的是表妹掏钱的)。余姐过来问我对今天所听的课程有什么想法,我表示我从小到大看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书,也经历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事,而这些因素导致我的整个世界观人生观也是乱七八糟的,很难在短期内接受一家之言。余姐说我可能是没有理解到课程的核心思想,没听懂,让表妹和小赵下午带我去一个叫魏老师的人那里,由魏老师给我解答疑惑。我当时想大堂课程和一对一辅导相结合,如果所有中学也都这么做,升学率估计会提升不少吧。
下午出门时,陪同我的除了表妹和赵胖子,还有上午我们去听课时那个为我们开门的小伙,他一直把两手搭在身前站得笔直,感觉像是保镖或者打手,不知为什么,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想笑。午后的阳光汇聚在一起,铺满了整个城市,天空稀稀落落地飘着几片白云,闷热的空气让人有种将要窒息的感觉。我一路胡思乱想着跟着他们进了魏老师的房间。房间很小,魏老师正坐在小书桌前喝茶,他看上去胖乎乎的,戴着近视镜,一付老成持重的样子,面前放着一本阿来著的《尘埃落定》,而整个桌面上物件的摆放凌乱得跟疯女人的头发一样。魏老师等我们落座后就直接进入了主题,他问我之前对直销有何认识,我说不就是骗人的把戏,靠拉人头赚钱吗?合法的直销有,可惜你们不是。他说:“我们没有欺骗任何人。”我表示我就是被我表妹骗进来的,这个让我很伤心。而且因为坏心情和焦虑,这半天时间我已经抽完了一包烟,估计也伤肺了。他把端起的茶杯又放下,脸上挤出了一个笑的模样说:“小兄弟很幽默啊。谎话的性质有很多种,不是所有的欺骗都是恶意,比方说一个小孩生病,父母给小孩喂药时小孩往往嫌苦不吃,这时父母就会对孩子说药不苦,很好吃。这也是一种欺骗,但这种欺骗是善意的。”稍微停顿后他又说:“世人对直销都有误解,而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大家重新认识直销的真相和价值。”
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和魏老师聊了很多,后来赵胖子也加入了讨论,我们像是三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在一起畅谈生活、理想和人生。赵胖子是小组里唯一一个有着本科学历的人,除了组员们平常或真或假的恭维外,余姐也会在各小组集会时向其他组的成员和领导强调胖子大学毕业生的身份,这让他有了在其他地方不一定会有的优越感并沉迷其中,相对于传销组织所画的“饼”,这份优越感可能是赵胖子愿意死心塌地留在这个组织的更重要的原因,尽管它是短暂而虚幻的。赵胖子说他高考前填志愿时之所以选择北京的大学,就是向往首都的华丽庄严,临近毕业前也一度想留在北京。后来有次去前一年毕业的师哥住的地下室,目睹到了诸多“惨状”,尽管之前就有听说过类似的情况,可亲眼所见后还是觉得超出了自己能接受的范围,等一毕业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北京。“这件事后我想通了,那是什么地方啊,京师重地,卧虎藏龙。像我这样的人在那地方,能有什么前途和未来。”赵胖子说完这句话后点燃了一支烟,望着窗外半晌不再说话。我想起在电影《翻越疯人院》里,主人公最终也没能抱得动挡在窗前的大石头,可是他说:“去他妈的,至少我试过了。”而眼前的这个胖子连试试看的勇气都没有,又能有什么机会呢?最后魏老师对我说:“小郑,坦白说吧,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充满智慧的人,我们这个组织里需要你这样的人,就算是真的有人在这里受到欺骗,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你留下来肯定会获得成功的。”他说完这句话后略微显得热切地望着我,我站起来给他鞠了个躬。“谢谢您看得起我,我妈妈一直对我说,人这辈子,不做缺德的事和违法乱纪的事、不进监狱不进医院就是成功,我一直不成材,但对她从小崇拜,她的教诲一直记得。还有,我觉得你也不像是一个坏人,违心的事就不要做了。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都希望你能真诚的对待自己。”说完这句话我就问表妹:“可以回去了吗?”表妹看了看魏老师,他没有再说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率先出了房门,表妹、赵胖子和那个小伙也跟了出来,楼道尽头一个老太太听到声响转过头望向我们,同样的面无表情。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我每天都被安排去听课,每天的课程内容和每天的伙食一样从来没变过。而剩下的时间里看似可以自由活动,但能去的地方都是经过余姐他们核定的。我没有手机,每次想给家里打电话时,都被他们以各种理由和方式婉拒。而我所了解到的信息也越来越多,我所在的这个二十多人的团体,只是他们这个组织在安康市的一个小组,而他们共有近二十个小组分布在安康市的不同地方,每隔半个月左右他们会在郊区农家乐集会。组织分ABCDE五个级别,每个同意加入的人员交3800元的“入会费”后就成了会员,按他们的说法,成为会员后只要再能拉进来两个人就会被升为E级别成员,而你所拉来的人要是再能拉人进来,达到一定数额后你就会进一步上升为D级别,以此类推,最高可以升到A级别。A级别被组织者标榜为财富的象征,是组织里每个普通成员为之奋斗的目标。小组里的每个人都经过一段“上课”的过程,他们中大多数人开始变得对所从事的行业前景深信不疑,都幻想着有一天攀升到A级别变成百万甚至千万富豪级别。时间稍长的已经在里面待了两年多甚至更久,整个小组都呈现出一种癫狂的状态。一开始陪表妹来车站接我的小胡说亲眼看到过谁离开时开着宝马,而那个人上车前有意无意地打开了提着的手提箱,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满箱子的百元大钞。小胡当时跟我说起这些时眼神炽热,他望定我说:“哥,留下来,只要坚持下去,我们一定也会有这一天。”小胡老家是新疆石河子,他从小喜欢画画,上初中时能无师自通地在葫芦上烙出优美的图案,他梦想着长大后成为一个知名画家。中考落榜后一直在各种餐馆酒店打工,最后在伊宁的一家餐馆做了厨师。由于朋友的一个电话,他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期望不远千里地来到了这里,他总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个玩笑。而小组里的其他成员情况都差不多,处于社会底层,要么是涉世未深天真感性,要么是人过中年依然一事无成,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逐渐对他们露出了残酷的一面,没有诗和远方,只剩下柴米油盐,而他们束手无策,年华逝去但梦想依然遥远,个别的甚至连基本的生活都没法保障。当他们对明天已经不抱有太大的希望而逐渐放弃挣扎时,传销组织一夜暴富的神话成了他们眼中唯一可以拯救自己的稻草。与其说是他们被传销组织欺骗,不如说他们其实是利用这个平台选择了自我欺骗,继续走,继续失去。
一周后,组织迎来了集会的时刻。有五六个小组近百人在各自组长的带领下聚集在了郊区比较隐蔽的一农家乐。好多人看着几桌清汤寡水的萝卜青菜欢呼雀跃,说今天能吃到大餐啦。当时该农家乐好像被传销组织包场了,院子里和各个房间里都是组织的成员,有稚气未脱的小伙子和小姑娘,也有脸上刻满了皱纹的老人,他们嘻嘻哈哈地显得很是兴奋。与院子里热闹的氛围不同,各个房间里显得安静许多,因为组织里的领导都在房间里。突然一间房子里传出有人吼秦腔的声音,我很奇怪怎么这个房间里有人如此放肆,循声走到房间门口,房间里一个留着光头的人放开嗓子吼着,周围有五六个听众。大概是想打破这个让我觉得有些压抑的氛围,我突然也冲动起来,冲进去拍着桌子乱打起了节拍。光头稍微停顿冲我点头微笑,然后又歪着脖子吼道:“伴青灯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向往人世间繁华锦绣。”我以前听妈妈唱过这段,是秦腔《断桥》里的唱词。我随着光头的吼声把桌子拍得山响。房间里的人越聚越多,期间不断有人出来干涉,让我们注意场合和形象,可我俩硬是旁若无人地把这个合作持续着,直到我被几个小伙子强行拉出了房间。
吃完饭后我们被化整为零地分几波来到了一废弃仓库里。仓库的一端用土垒成了一个简易的台子,一个梳着大背头的中年胖子被簇拥着上了台,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身旁的人说胖男子是B级别领导。能看出里面的绝大多数人已经参加过好多次这样的集会了,他们的反应自然,自觉排成队站在台下并很快安静下来。“你们正在从事着一项有创举的光辉事业、一项利国利民利自己和家人的伟大事业……”B级别领导在用手拢了拢头发后开始了他慷慨陈词的演讲,或者说是忽悠。台下不断有叫好声和掌声呼应着,整个过程持续了近半个小时。等他演讲完毕,问下面有没有新来的成员,站出来他看看,我和另外三个人被余姐他们带出了人群,我们一起被推在了台前的领导面前。他上下打量一番后说:“不错,将来都是人中龙凤。我代表公司欢迎你们的到来,也提前祝贺你们即将到来的成功。对我刚才所讲的事情,还有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其他几个人没有啃声,不置可否。片刻犹豫后我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领导,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这么有前途的事业。首先发现和从事的是我们这些社会底层的最普通的老百姓。这个社会有那么多比我们优秀出许多的人,那么多掌握着更多社会资源的人,他们没有发现这个短期内就会聚财千万的商机,而被我们这些吃个猪肉都要挑个好日子的人发现了,你觉得这正常吗?”台下一片唏嘘声,余姐在下面大声喊道:“小郑,”我没有理会她。领导有点发怔,显然他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又用手拢了拢头发,感觉是调整了一下状态,说:“这不奇怪,建国以来类似的情况出现过好多次。”我们的辩论就此开始,而彼此的言辞也越来越尖锐和激烈,随着辩论进入白热化,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最后我说:“你们做的是违法的事情,难道你们真的不害怕吗?”他大声喊道:“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们这个不违法不犯法。”我针锋相对:“说多少遍也没用,违法不违法犯不犯法你说了不算,政府说了算。”……整个辩论过程我都略占上风,但整体效果显得势均力敌,因为他每说一句台下的一大帮人都为其叫好鼓掌摇旗呐喊,而我自始至终都在孤军作战。
回来后,余姐颇为严厉地训斥了我。而表妹不知道是处于关心还是威胁,也暗示我再这样下去会有人身危险,我自己当时无意中听到有人跟余姐说我会动摇军心,自己也意识到了再扛下去可能会出问题,毕竟传销组织者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天晚上我想了大半夜,出于自己的安全考虑,我在第二天跟余姐表示经过一晚上的深思熟虑,我想通了,愿意加入他们的队伍。可入会所需的3800元对我不是小数目,家里经济困难,这笔钱得等我慢慢联系朋友筹借。她显得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从我向余姐承诺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决心逃离这个组织,本着见机行事的想法,我开始有意和组里的成员搞好关系,每天给他们唱歌、讲故事,给余姐讲解我所熟悉的电影,给年轻点的小伙子讲霍元甲和李小龙,并会不定期买一些零食给他们吃。组里的成员们生活清苦,我的这一举措赢得了他们很大的好感,大部分人都开始主动找我聊天,里面年龄最大的一个老爷子每天都会跟我诉说在老家时儿媳妇的蛮不讲理,也讲他这一生所经历过的兵荒马乱,而小伙子们开始跟我称兄道弟。不知是表妹的面子还是这个组织的管理比较“人性化”,总之在整个过程中,我并有遭遇之前听说过的传销组织“搜身”的待遇。而我在和组织里的成员和睦相处的同时,也慢慢制定出了几套逃跑方案,因为我不能确定到时情况是否会和我预想的一样,因此所谓的方案也只是大框架,具体实施得到时视情况而定。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余姐跟大家说了两天后集会的事,并说根据上面的安排,这次集会回来得换个地点。第二天我装作不舒服的样子,抱着肚子整天都没跟其他人怎么说话。到集会的当天我跟余姐说我实在不舒服,能不能留下来不去。她刚开始不同意,可组里的成员大都替我说好话,说又不差我一个人,还有人笑着说让我去了万一再捣乱怎么办。余姐拗不过,最终同意我留下来,但前提是让小胡留下来看着我,说万一我病情严重了也好有个人照应,我明白小胡的主要作用是监视我,但也只能这样了。
其他人都走后,小胡看我不舒服不想说话的样子,自己拿起了一本破旧的杂志漫不经心地翻着。而我调整了事先想好的方案,把每个环节又详细地想了一遍。大约十多分钟后,我对他说:“兄弟,我们出去走走吧。”他说余姐说了不让出门。我说:“余姐又不在,你怎么这么死板,我们又不走远,就去院子旁边的池塘边坐坐就行。”他还是有点犹豫,我说:“这样吧,我还有点钱,出去后我给咱买两瓶啤酒和一包烟,再买些花生瓜子什么的,我一直对你印象不错,咱兄弟好好聊聊,等喝完啤酒我们就回来,怎么样?”他又一次露出了他特有的神秘笑容:“你不舒服还喝酒啊?”我说:“这么热的天,池塘边的树荫里比房子里舒服得多,再说了,我是天生的酒囊饭袋,”然后我俩一起大笑了起来。我们愉快地出了门,由于房子里再没有人,他随手锁上了门。小胡来得较早,颇为受领导器重,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有大门钥匙的人之一。
我在院子前面马路边的一间小卖部里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包烟,也买了瓜子和花生。我们来到了院子旁的池塘边,池塘周围种满了大树,树上有鸟叫声,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洒了下来,周围没有什么人,显得有些静谧。池塘里的水不深,能看见水底的淤泥。我把从房子里拿出来的杂志撕成两半铺在池塘边上,然后给我们两个都把烟点上。我不会打啤酒,小胡用打火机撬开了瓶盖,我俩坐在了铺开的杂志上,相互碰了碰瓶子,仰头灌了几口啤酒。这时我说:“你先坐着,我去趟厕所。”我边说着已经站了起来,然后退了一步。他愕然回头的瞬间,我就一脚踹了过去,他如我所想掉进了池塘。我从小到大都是个不安分的人,上高中时更是成天打架,和县城的小混混们拿着砍刀对砍过,身经数十战,所以整个过程都比较冷静,从开始到结束也算是一气呵成吧。小胡在池塘里适应了十多秒后,带着满身的泥水站了起来,水深及腰,他张大着嘴四处看,池塘靠马路这边比较高,估摸着他拖泥带水的一时半会也爬不上来。我对他摆摆手说:“对不住了兄弟,再过几天就开学了,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估计他也没听清楚,我掉头冲上了马路,沿着马路跑了一会后看见对面来了一辆出租车,我跑到马路对面拦住了车,上车后给司机说:“师傅,火车站。”
傍晚,安康开往西安的列车又一次跨入了秦岭山系。我想不知表妹这段时间内在电话里是如何搪塞妈妈的,但这么多的日子一直没有我的直接消息,按她的性格,应该等急了吧。
(注:我回到西安后给哥哥说明了情况,哥哥报了警,我去了学校,也不知结果如何。半年后表妹也回到了老家,我没有问她怎么出来的,我们相互之间也都没有再提起这段经历,就好像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作者:郑荣 微信:ab616718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