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文人多狂狷。
现实生活中放浪形骸,无所约束,终究要受诸多因素制约。诗文里天马行空,肆意耍酷扮靓,人们反而喜闻乐见。不过,这需要才、学、识做资本。学与识后天训练用功可以习得,才却是非人力可逮的先天因素。才学识三位一体,难得一见;又远超常人者,自古罕见。李白正是这样一位才学识横扫千军万马的文学巨擘。
《红楼梦》里林黛玉教香菱学诗,是这么说的:“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在古人眼里,初学写诗的人第一个要学的不是李白,因为学不来。
王维杜甫的诗有规律可循,李白的诗出人意料,个性张扬,规律隐蔽性极强,没点底子难以驾驭。
北宋黄庭坚说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议拟。”晁公武则说李白“非常人所及”。一位姓王的古人更说得直捷:“圣可学,仙不可学。”照古人的这些说法,世人常人是学不了李白诗的。李白的诗简直成了一尊偶像,可以顶礼膜拜,却不可以学习。
比如《将进酒》,开篇四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横空出世凌昆仑,一上来就把读者抛到半空。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写法只有李白能写得来。
这四句把最广阔的自然现象和人生苦短的终极问题,排山倒海、一泻千里,一下子抛出来。调门之高,思路之奇,不由读诗的人不打个直楞。唱歌谁不懂要低调起唱,下面才好越唱越高,这是个规律。李白偏不,上来就拔高八度。读者瞠目结舌,想不出作者下文该如何接续,他徐徐从峰顶滑翔而来,用这六句回顾主题:“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这是由万丈高空回到地面,回到了眼前人间,回归主题“将进酒”。是了,为什么一定要从低到高,我偏要从高空到地面。这才是我李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接下来写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直呼人名入诗,好像是李白的独创。 极富个性,理直气壮,这些名字散发出独特迷人的魅力。李白经常在诗歌里直呼其名,如《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不仅朋友的名字可以毫不避讳的写进诗里,自己的名字也可以。甚至《将进酒》里“五花马,千金裘”,这些实物称谓读起来也如玉如珠,率性里面满是发乎自然的洒脱不羁。
开篇大江大河,人生感喟,然后又是自负与消极,既发旷古之幽情,又有“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的满肚皮不合时宜。“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把纵情饮酒醉与古来圣贤比肩,言之凿凿,也只有李白有这份豪情。古来酒徒历历,他偏举“陈王”,他心目中树为榜样的是谢安之类高级人物,而这类人物中,“陈王”与酒联系较多。这样写有气派,与前文极度自信的口吻一贯。
最后竟然把自己与友人争论喝多喝少,有钱没钱,没钱怎么办的争论写进结尾,“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文笔这么飘逸奇妙,这样的真实,这样的血肉丰满,不由让人一读倾心,再读倾城倾国。
文如其人,确有道理。老实巴交的人,为文多谨慎拘泥。像李白这样思想丰富个性张扬的人,才会留下《将进酒》这样的惊世骇俗之作。率真豪放的情志,平易自然的句子,高洁奇大的形象,超凡脱俗的构思,鲜明强烈的修辞,绚丽飞动的词语。这些,当然是来自李白的才、学、识。
盛唐诗人璀璨如星海,有人为“僧敲月下门”还是“僧推月下门”废寝忘食,有人“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文人们穷首皓经,行走苦吟,敁掇词句的时候,李白已经把所有唐人甩出去几条大街。也把无数后人甩出了几条长江黄河。
李白,不凭考试成绩,也不凭丰功伟绩,凭一支秃笔当之无愧千古奇才第一人。
附原诗:
将进酒 李白 (唐)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