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澜沧
青山巍巍,竹亭静静。
“叮叮……”清脆而微弱的风铃声在嘈杂声中响起,像某种遥远而神秘的歌谣,唤醒隐匿于黑暗之中的记忆。
秦望不喜欢风中淡淡的药香,但却对随风响起的风铃声满怀期待。
秦望的父母是京城中最普通的百姓,家中做着小本生意,日子过得不温不火。秦望却不甘于这样的生活,他想要在京城出人头地,不管通过何种途径。
他向父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母起初以为他要考取功名。
秦望一撇嘴,“考取功名得等到什么时候!我是要去跟着那些公子哥儿混,说不定他们一高兴,就能赏我个金饭碗。”为此,家里不知道与他吵过多少次,老父亲也差点被他气出病来。
“他们根本就不懂!”每次与父母争吵之后,秦望都会自己灰溜溜地跑出家门,来到城郊的一座青山,山上有个竹亭,这是他最爱来的地方。
“你的父母也是为你好啊,你跟着那些浪荡公子,拍他们的马屁,确实有失脸面。”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像一阵清风,不论说的是什么,都能让秦望很快忘掉心中不快。
“对,你说得都对。”秦望笑望着面前穿着白底黄花素雅长裙手中提着药篮的女子,只见她长发如墨,眼眸明亮。
她叫若溪。
若溪是秦望小时候的玩伴,她家中开了家药铺,与秦望家的店铺隔着好几条街,长大后两人平日少有见面的机会。
不过,若溪常到山里采药,每次都会来这竹亭中歇息;而秦望在注意到这事之后也经常过来。
在秦望心中,也只有若溪懂他。
“你别帮他们说话。”秦望坐在竹亭中,嘴里叼着不知名的野草,“现在这世道,功名哪有那么容易得到?就我家那点积蓄,还不够人家官老爷塞牙缝的!”
若溪只是笑笑,低头专心整理药草。
秦望托着腮,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
“叮叮……”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响起,秦望猛然回过神来。
他吐掉嘴里的野草,有些不满地问道:“若溪,你干嘛要在这里挂个风铃啊,风一吹它就响,还怪吓人的。”秦望看着亭檐上造型古朴的风铃,撇了撇嘴。
“哪里吓人?我就喜欢这自然简单的声音。”若溪起身,准备回家。
“京城中各种乐器比比皆是,何必听它单调无趣叮当乱响?等我混出点名堂,带你去听最好的曲乐好吗?”秦望看着若溪远去的背影,声音无比温柔。
渐行渐远的女子身形一顿,复又继续前行,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等着吧。”秦望的嘴角扬起自信的笑。
从那以后,秦望就开始花钱贿赂公子哥的跟班,再加上他“苦心”学习的逢迎本事,最终如愿成为了刘公子的跟屁虫。
一开始正如秦望所想,他在京城还算“小有名气”,不少人知道他是刘公子的人,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秦望愈发觉得自己选对了。
“就是这家店的人在骂你!”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受了他贿赂的刘公子的跟班,站在一户不大的布匹店门前,鼻孔朝天,不可一世。
“张雄大哥,我来此准备买些布料,言语也并无过分之处,然而他们却态度傲慢,我欲争辩,还被他们给打了出去。”秦望站在张雄身后,谄媚说道。
前几日,秦望来此买布料,却不知为何这家算是旧识的店主对自己态度极其恶劣,他十分气愤。
“要是让若溪知道了此事,我的脸往哪里放?”秦望思来想去,决定请张雄出来撑场子,让店主给自己赔礼道歉。
“放心,咱们可是刘公子的人!”张雄挺直了腰板,大步走进店铺,让秦望在外等候。
没多久,却见张雄躬着身子退了出来,脸上带着秦望熟悉的笑容——那是张雄看见刘公子时才会露出的笑容。
“张大哥,这……”秦望不解。
“咳咳,这个嘛……”张雄走出店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秦兄弟,现在这家店铺可不简单啊,人家的女儿可是一位大家公子的侍妾,而那公子与咱们家公子不对付,所以……”
“既然不对付,那咱们也就更不用给他们面子啊。”秦望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
“咱们?”张雄露出一个复杂的笑,“秦兄弟,咱们是跟在主子后面混饭吃的人,而别人却是侍妾,那可不是一个档次。即使公子之间再不对付,咱们见到了也得把脸笑开了,把腰弯下去。别说你只是被刁难一下,就是咱们被打了,也不能多吭一声。”
“可我们好歹也是……”
“好歹也是什么?说好听点我们是门客,说得不好听我们就是上门讨饭的,能够吃香喝辣扯扯虎旗显威风,你还想如何?”张雄看着秦望的眼神多了一丝轻蔑,“如果你现在还想要那面子、尊严,就给我老实在家里待着,等你飞黄腾达的那一天,自会有人给你送来这些东西!”
张雄说完轻哼一声,转身走了,显然他今天也吃了亏。
秦望愣在原地,良久才默默转身回了家。
“我看重的是日后的前途,况且现在刘公子也是好吃好喝的养着我,有什么不好?张大哥说得对,面子自尊都不是我现在应该在意的。”当晚,秦望看着黑暗中的房梁,咬了咬牙,“况且,若溪还等着我呢。”
自此,他心中原本的顾虑已荡然无存,逢迎讨喜、察人观色的本领越发娴熟,也越来越能讨刘公子欢心,他常常跟随刘公子出入京城的各种豪华场所,受人追捧,尽管父母的反对越来越激烈,但是秦望不在乎。
“若溪,等着我。”秦望想,自己心中最大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一日,他照常陪着刘公子去酒楼,那天刘公子与几个朋友喝得酩酊大醉,连秦望也被灌了几杯。
“秦望啊,你跟着我这段时间,做得很不错。”刘公子用力拍着秦望的肩膀。
“多谢公子赏识,让我可以跟在公子身边做个随从。”秦望心中窃喜,连忙起身作揖谦卑地回答。
“随从?”刘公子突然大笑起来,“刚刚夸你一句,你就这么看得起自己了?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的随从?你充其量,只是我随从给我牵来的一条乖巧的狗而已!”
“哐当!”秦望手中的酒杯落地,酒水溅到了刘公子身上,刘公子粗鲁地把秦望的脑袋拉近,然后用手轻拍着秦望的脸,嘴里继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秦望呆若木鸡。
良久,等刘公子说累了,秦望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尊严而已,无关紧要。”秦望这样对自己说。
第二天,秦望却没有去刘公子那里报道,而是径直出城,去那个他已经许久未去的竹亭。
“若溪,你说我做错了吗?”秦望终是觉得,此时的处境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他迫不及待地向若溪诉苦。
“秦望你来啦。”但不知为何,若溪今日显得有些慌乱。
“若溪你怎么了?”秦望关心地询问道。
“没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秦望便将昨日的遭遇说了一遍。
“早就跟你说过,跟着这些公子定会轻贱了自己,你本应该听你爹娘的话。”若溪把药篮放在了石桌上,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是考取功名……那条路一样不好走!一样也有龌龊事!”秦望的声音小了下去。
“可那样至少你能堂堂正正做人。”
“好,若溪,我听你的,我这就回去跟爹娘道歉。”秦望刚刚迈出步子,却又停了下来,“考取功名,我想要出人头地,可能就更难了,对你的承诺也需要更多的时间,你……你可以等吗?”
若溪低头,紧紧捏着裙摆。
“我……”
“她没办法等你。”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秦望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手中也拿着一个药篮,年纪与自己相仿。
“他……”秦望看了看若溪,又看了看男子,一瞬间,他心中闪过不安的念头,“你是谁?”
“我叫向南,我跟若溪……去年已经定亲了。”粗布麻衣的男子说完这句话,长舒一口气,“她一直没敢告诉你,其实我们很早……”
“你放屁!”此时的秦望如同一座爆发的火山,他粗暴地打断了向南的话,“你以为编个平时街坊碎嘴的故事就能骗我?是你强迫若溪的对不对?”
“不是的。”若溪开口了,“秦望,他说的都是真的,其实我和他很早就相爱了,只是……只是我不知如何对你开口。”
“不可能!”
“醒醒吧!”向南大声道:“你每次来此处都是自说自话,你可曾注意若溪对你有所回避?她每次下山后都会与我细说,我也一再劝她,可她就是硬不下心开口,更不准我来,只盼望你自己有一天能够明白。”
若溪低头沉默。
“所以说,你……你们是在骗我,是这样的吗……若溪?”秦望眼睛发红,像一头随时会发疯的凶兽。
“没人想要骗你,若溪也只是不愿见你伤心。今日若非不得不说,我们……”向南走到若溪的身边,语气诚恳,“就当一切错在我们,但希望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执着了。”
秦望直直看着两人,感觉自己像是戏班里的丑角,自己一直以来的期盼竟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叮叮……”风铃不合时宜地响起,在秦望听来,分外嘲弄。
“我要杀了你!”秦望崩溃了,他快步冲到石桌前,翻出药篮里的剪子,毫不犹豫地刺向向南。
“不要!”若溪的尖叫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哼……
“念空,醒醒。”一个温和厚重的声音在竹亭中响起,风铃声瞬间消失。
竹亭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趴在地上,脸上带着伤。
他突然睁开双眼,神色大变,身子猛然从地上弹了起来,“有鬼啊!”他的声音惊得山中飞鸟四散。
“念空。”一个声音传到念空耳中,似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他止住了叫喊,回头时,脸上的惊恐立刻变成了惊喜:“静明师父!”
“修行之人要沉稳。”说话的人穿着颜色黯淡的纳衣,手里拿着根木棍,眼中满是沧桑。
“知道了。”念空嘟着嘴,“可是我刚刚……”
“刚刚,不过一场梦。”
“静明师父您知道?”
“是的。”
“那您知不知道那个秦施主最后怎么样了?我梦还没做完呢。”念空眨巴着大眼睛。
“既是梦,就不要深究了。”静明摇摇头,站在竹亭内的石凳上,用木棍将风铃挑了下来。
“对,就是它!”念空有些害怕,“我到这里后,就是听了这个风铃的声音才不知为何睡着了,还把头给磕破了。”
“别怕,它不会再有这样的魔力了,师父帮你收了它。”静明露出慈祥的笑。
“静明师父真好,那……您把这个梦完整地告诉念空好不好?”念空直直地望着静明,“念空虽然不懂,但还是觉得那位秦施主好可怜。”
“可怜吗?”静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罢了,我就告诉你吧。”
“那静明师父您赶紧告诉我,秦施主拿着那剪子做了什么?”
“说来有些可笑,他摔了一跤,剪子戳到了自己的鼻子……他连匹夫一怒都做不到。”静明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感觉什么都在和秦施主作对。”念空也学着叹了口气,“静明师父您也做过这个梦吗?您知道得好详细啊。”
“走吧,回寺里。”静明只是微微一笑,“路上再说。”
秦望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浑然未觉鼻子上的疼痛,只是看着眼前双手紧握颤抖着的两人,他止住了暴怒,默默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日后,秦望给爹娘留下一封信,不告而别,另外还托人给若溪送去一个异常精致的盒子说是贺礼。
“盒子里是什么?”听到这里,念空问道。
“断肠草。”静明用木棍轻轻拨开路旁的杂草,“一种可怕的毒草。”
“秦施主为何要送这个给若溪施主?”
“因为他懂了,却依然想不开放不下,他始终觉得这个女子、这座京城,都负了他。”静明一声长叹,缓缓说道。
秦望离开后便没了音讯。
直到十年后的一天,有人给他尚在京城的爹娘带回信息,说他已经客死异乡。
他的爹娘悲痛欲绝,若非若溪向南照料一二,秦望爹娘的晚年定然十分凄惨。
“这秦施主可真可恨。”念空听完了,颇有些不忿。
“你刚刚不是还觉得他可怜吗?”静明笑问。
“我……”念空一时语塞。
“其实给予一个人评价,不是易事。”静明望着前方,眼神空明,“于自己,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与心上人白头,终还是被辜负;于他人,尤其是他的爹娘,他又何尝不是辜负了他们。”
“好复杂啊,要是他听自己爹娘的话,或者问清楚若溪施主就好了。”念空挠挠头,不太理解静明的话。
“世事纷繁一张网,众生自成其中结啊。”静明摇摇头,声音有些疲惫。
世事人情,哪有这般容易看清?
“静明师父,这不是个梦对吗?”念空似心有所感,突然问道。
“念空真聪明。”静明身形一顿,随即说道,“这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他是我……我的故人,他客死异乡后,游魂归来便徘徊此山之中,执念不散,这风铃,就残留了他的一丝执念。不过他如今已被开化,这风铃上的执念也已被除去,当年之事,也就彻底随风散了。”
念空疑惑地摸着自己的光头,“静明师父怎么会有这么深刻的见解啊?”
“等你到师父这般年纪,自然会懂。”静明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一座简陋的小寺庙,道:“快回去吧。”
“静明师父,您又不跟我一起进去吗?”念空小跑两步,又停了下来。
“师父还有事。”
“您好奇怪呀,您每次遇到我都只送我到门前,自己却不进去。”念空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念空,快去抄经书。”寺庙门不知何时被打开,门内站着一个皮肤如同树皮一样粗糙的老和尚。
“知道了。”念空的脑袋立刻耷拉下来,他刚走进庙内却突然回头,“静明师父,你把那风铃送我可以吗,寺内实在太闷了。”
静明一愣,随即点点头,笑容中带着一丝释然。
念空小跑过去拿到风铃,然后开心地进了寺庙。
“何苦?”待念空走远,老和尚问道。
“有何苦?”静明的声音波澜不惊,“世事流转,怎料若溪一家会遭变故,当年恩罪我已无处偿还,对念空的照看,也是有限。”
“你可是还有所留恋?”老和尚微微颔首,又是一问。
“没有,只是仍无颜去见故人罢了。”静明苦笑。
一阵沉默,两人站在那里,如同沧桑的顽石。
“告辞了师父,念空就拜托您多照顾了。”静明双手合十作揖。
“一路顺风。”老和尚同样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再抬头时,静明已不知去向。
寺内,念空搬来凳子,把风铃挂在了自己房外的檐上,然后坐在凳子上,轻晃着双腿,望着风铃。
“风铃,以后我就诵经给你听吧。”
“叮叮……”寺庙寂寂,不知何处风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