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晃花了他的眼，他已经从一楼到四楼逛了四圈，还没有决定要买哪双鞋。他一只手一直攥着兜里的银行卡，上面已经汗迹斑斑，可还是下不了决心。

终于，他咬咬牙，在一家运动品牌专柜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牌匾，上面有一个三叶草的标志，他觉得甚合自己眼缘，就走了进去。

化着精致妆容的导购笑容满面的迎上来，却在眼睛不经意地瞄到他脚上的鞋后，脚步开始变得踟蹰。

“请问您想要买什么呢？”基于职业素养，她依然保持礼貌，但笑容似乎有些勉强。

“买一双鞋。”

他脚上的球鞋被大拇指顶破了一个洞，为这个洞，公司里的同事一个个鄙夷的眼神已经开始影响到他正常的工作往来，所以他不得不破费一次。

“请问您想要什么价位的呢？”导购再次瞄了一眼他脚上的鞋。

“一千以内的吧。”

听到他这么说，导购的脸上重又堆起了笑，“那我跟您推荐一双……”

当他走出商场的时候，莫名觉得手上提着的鞋子的分量越来越重，实际上从他刷完卡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后悔了。599元钱，是他那个上中学的弟弟四个月的生活费，是家中父母三个月的生活开销，是他一个月的房租……

他长吁了一口气，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下午上班时间，他提着这双鞋踏进了办公室，眼尖的同事们看到了，对他买的这双新鞋格外关注，有那一两个同事还在征求他的意见后，打开了那双鞋，在对鞋品评了一番后，随口问出了价格。

“不贵，五六百块钱，比我脚上这双便宜一点。”他说完，不忘补充一句，“这双是寄给家里的弟弟穿的。”

同事们又纷纷将目光转向了他脚上那双鞋。

“你这双皮鞋是鳄鱼吧？”

“是的。”他淡淡地回答，脑海中回想起下午在地摊上淘仿货的情景。

那天下班后，他提着三叶草的鞋，到商场的售后服务中心退货。看着手机里入账599元的信息，心里感觉踏实了不少。

回到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他坐在书桌前，一边就着咸菜啃馒头，一边暗暗下决心，从明天起，他的晨起时间从四点半改为四点。

生活从未给过他喘息的机会，他一路抗争，一路被人看不起。

他想起在懵懂无知的小时候，亲戚们嘲笑他说，还有比你家更穷的吗？

那份羞耻感像四散的蚂蚁爬遍全身，他咬紧牙关，吃完最后一口馒头，翻开了考试用书。

他想从那一点一滴的努力里，赢回他生命里从未有过的尊重。

2

她拖着沉重的行李挤进了这节普通快车的车厢，车厢里一股燥热，充斥着各种泡面味儿、汗臭味儿、脚臭味儿、烟味儿、劣质香水味儿……

她屏住呼吸，艰难地拉着行李在拥挤不堪的过道上穿梭，最终她被堵在了一个坐在小马扎上的农民工背后，她放弃了寻找宽松一点的空间，索性靠住行李站在了过道上。

身体深处的疲惫席卷而来，她恍了恍神，看向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

不远处传来婴儿低低的哼唧声，没过多久变成了一声接一声的啼哭，再到后来，索性放开嗓门哇哇大哭起来。

婴儿的母亲嘴里不停歇地哄着孩子，可婴儿大概是承受不住空气的闷热，那哭声竟越来越大，惹得整个车厢的人都露出了烦躁的情绪。

谁不是为生计所迫才甘愿挤上这趟列车，谁又真的受得了这种密不透风、污浊的空气，可是他们再不能像那个小婴儿一样，这么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不满，因为成人的世界里本就不容易惯了，因为他们的肩上扛着如山的责任，因为他们所受的委屈和艰辛早已化为无声的隐忍，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承受生命的荒凉。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强忍着不让它落下，她想起了被她送回老家的两岁儿子，顿时心如刀绞。

人的一生总在不断取舍，也在不断以牺牲某些东西的代价来换取另外一些东西。

为了家中的父母和儿子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这个三口之家被迫去往不同的城市，各自体尝属于自己的那份不易。

她本以为，读书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可以不用下地干活，而是坐在宽敞明亮的写字楼里办公，可是，当她生了孩子之后，才发现她拼命努力了这么多年，她的孩子仍然要重复她曾经的人生轨迹，她内心的酸楚又岂能一一道来？

命运呵，你为什么如此残酷！

3

他拿起破旧的扫帚，认真打扫着一级级台阶上的落叶，总有素质欠佳的游人将零食袋和空水瓶随地乱扔，他一声不吭，只低头默默地走过去，弯腰捡起它们，扔到垃圾桶里。

这样单调的生活已经重复一年了，可他却无比的满足，唯一的担心是他的身子骨已经一天不如一天，真害怕先老伴一步离去。

一年前，他和老伴乞讨来到了这家寺庙的门前，恰巧被寺里的住持看到，在得知他们四处流浪的境况后，住持给他们在寺里争取了一间屋子，并安排他在这里做打扫卫生的工作。

生计终于有了着落，他和老伴稳稳当当地在寺里住了下来。老伴眼睛看不见，他总在去工作前，将老伴安置在院子里一处阳光充足的空地上晒太阳。

听着晨钟暮鼓和游人络绎不绝的脚步声，老伴倒也不觉得闷。

他也安心地打扫着自己的那片区域的卫生，只觉得活了将近一辈子了，才在行将就木的时候拥有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到了午饭时间，他拿上老伴和自己的饭缸到素斋区盛饭，今天寺里来了不少做义工的人，他到的时候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

他耐心地等着，虽然有些担忧老伴饿肚子。

终于快轮到他了，他前面的那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女人居然跟盛饭师傅吵了起来，起因是师傅给她盛了盆底的碎米饭。

只见女人不依不饶，扯着嗓门嚷着：“你给别人的都是成块的米饭，为什么到我这里却剐起了盆底的碎米？是看不起我吗？！”

盛饭师傅无奈地摇摇头，辩解道：“都是一样的米饭，我只不过是看这些碎米也能凑够一碗了。刚巧轮到你，就给你盛了。”

“我不管，我不要这碗！”

眼见得局面僵在那里，他上前一步，将那碗碎米饭倒到了自己的饭缸里，并笑着说：“我牙口不好，吃碎米好嚼。”

盛饭师傅对老人抱以感激的一笑，并为老人又盛了满满一缸米饭，在米饭上面淋了一勺青菜。

老人点头谢过，便拖着不灵便的腿脚走了。

他回到老伴身边，将米饭和菜一勺勺喂到老伴嘴里。看到老伴脸上时不时流露出的幸福笑意，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得到了圆满。

年轻时的大起大落，那些人心险诈、世情如霜，都不过尔尔，经过岁月的洗涤和沉淀，这些早已不值一提，他们一无所有，但他们拥有彼此，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动人的童话呢？

那些生命里的荒凉呵，我最终还是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