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忙 假
顾 冰
现在的学校,一年中,有二个假期,暑假和寒假,一般人都知道,但在我上学的时候,除了这二个假,还有二个假,就是忙假。麦收时,有夏忙假,稻熟时,有秋忙假,每个忙假,一般是二个星期,这几乎是从前农村学校传统的规定。不过,这个假期,不像寒暑假,可以放松心情,尽情玩耍,而是要头顶烈日,泥里水里,跟着大人一起干农活,一个忙字,便概括了其中的紧张和劳累。每天,除了日工,还有早工和夜工。但小孩子并不用和大人一样锄田挑担,插秧车水,干那些力气活,一般的活儿,都是比较轻快的,比如,麦子割下后,收到谷场上,麦田里,还会落下一些麦穗,在那个饥馑的年月,人们对每一粒粮食都很珍惜,不容有点滴糟蹋,在乡下,你会看到,吃完粥,不管老小,都习惯先用手指在碗里刮,刮完后,还觉得有粥糊刮得不彻底,便用舌头舔,而且舔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碗里能照出人影来,现在,用一颗颗汗珠换来的麦子掉在田里,自然不舍得浪费,这拾麦穗的活,就落在了我们小孩的身上。
我们村田多人少,小孩也少,也就我和串条二人,所以,要拾数百亩地的麦穗,任务不轻。
一大早,按照前晚的约定,我俩就下地了。大地还没有苏醒,四周一片寂静,似乎能听到村庄沉睡的细微的喘息声,几只早起的布谷鸟,时而掠过水面,时而直冲树端,那一声声清脆的鸣叫,显得田野更加空旷而恬谧。空气清新极了,微风中仿佛夹着濛濛的水气,还有麦子的香味,吹到脸上,钻进鼻腔,凉丝丝,甜滋滋的。太阳还没有露脸,天空是靛蓝色的,纯得一点杂色也没有,就像一块蓝色的帷幕,过了一会儿,这幕布渐渐变成鱼肚白,眨眼之间,偌大无比的幕布又镶上了金边,继而,从幕布后面,射出道道耀眼的霞光,一轮旭日便随之腾地跃出地平线,原野瞬即展露出春的绿,秋的黄,冬的白,这绿,是芦苇的碧浪,这黄,是麦子的秀色,这白,是河水的清波。
啊!真美,我不禁感叹。美啥呀?等拾了一天麦穗下来,累得你腰酸腿疼,你就不觉着美了。串条见我还痴痴地沉醉于晨色的画图之中,拉着我向田里跑去。
这时,麦田里,有的已经收了,有的割了,还有的,仍然长着。为啥,我们村通常种三种麦子,元麦,大麦和小麦,前二种麦早熟,小麦晚熟,自然早熟的就早收,麦子割了后,并不马上收到打谷场,而要在田里晾晒几天,因而,田里这才错落不一。
我俩在收过的麦田里,并排着一趟趟来来回回地拾着,而且,把身子弯得低低的,为的是眼睛能看得更加清楚,生怕有一星半点麦穗,从我们的视线中溜过。竹篮里装满了,就各自堆在一垛,因为,到收工时,要交给生产队,过称,记工分。生产队长狗子叔说,拾十斤,记一分工。一分工,值多少钱,能买啥东西,我一点概念也没有,只知道,不能让粮食落在地里,就像碗里的饭粒不能掉在地上。可串条说,他娘交代,一定要多动脑子,多拾点麦穗,多挣工分,等忙假结束,给他买一双解放鞋作奖励。
说到解放鞋,当时,在乡下,可说是上等的装备,金贵的东西,很是稀罕。一是它是帆布帮,橡胶底,轻便耐穿,而且价格昂贵,不易买到,大多数人家也买不起。二是顾名思义,解放鞋是解放军穿的,那时,年轻人向往军队,谁要有一双解放鞋,便会觉得有一种军人的威风,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招来羡慕的目光。我就有一双解放鞋,是我当兵的哥哥给我的,平时,我藏着,舍不得穿,那年,学校开运动会,我就是穿着这双解放鞋,得了跳高冠军。今天早晨出门前,我娘特地让我穿上它。我知道,麦根茬尖利得很,就如一根根锥子,穿草鞋根本隔不住,就是布鞋,也经不住它扎。可串条穿的,就是一双圆口布鞋,尽管结实, 仅仅一天,就被扎了好几个窟窿。
天黑收工的时候,串条哭丧着脸求我说,我的鞋算报销了,脚扎得疼死了,等会回家,还不给我娘骂死!牛牛,我把我拾的麦穗换你的解放鞋,咋样?这怎么可以呢?我原本想说,也完全可以说,这鞋是我哥送我的,怎么几斤麦穗就换了,再是,救了田鸡饿了蛇,解放鞋给了他,我的脚不同样要被麦根茬扎么。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竟同意了。也许,串条貌似愚木,实则鬼得要死,他吃准了我面薄,即使不愿意,也开不了口,往往便宜了别人,倒还像欠人家似的。不过,同意归同意,我只是看他可怜,答应暂时借他穿几天,换是绝对不可的,他拾的麦穗,我也坚决不能要。
可是,解放鞋给了他,我穿什么呢?我有办法。第二天,收过的麦田拾完了,暂时没有活干,天蒙蒙亮,我就去河里摸蚌,等太阳出来了,我挎着满满的一篮蚌,就上了街。
在我们学校门口,有一个皮匠,瘫子,人却极和气。我跑到那儿,他已经出来摆摊了。我把一篮子蚌放在他跟前,说,我没钱,把这给你,你能给我的布鞋钉个掌吗?他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摇了摇头,又继续做他的话。我一时急了,说,行行好,我这是要下地拾麦穗。他又不紧不慢地抬头,瞥了我一眼,说,你不是有解放鞋吗?我连忙解释。听了我的话,他放下手中的活,叫我把布鞋脱给他。他取出半根脚踏车轮子外胎,正想下剪,忽又停下,把鞋扔给了我。这是怎么啦?谁曾想,他用橡胶车胎剪了一双鞋底,二边穿上布条,竟做成了又软又经鞈的鞋,这鞋,像草鞋一样轻便,却又像解放鞋一样耐穿。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个躬,穿上它,一路小跑往家走,竟感觉和穿着解放鞋一样舒服,一样神气,不!比穿解放鞋更神气,因为,这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鞋。
但是,要论神气,串条比我更神气。头几天,我俩在同一块田里拾,每人拾的麦穗,不相上下,后来,他说各人包干几块田分开拾,可能会干得快些,我没多加考虑,就答应了。可干了一天下来,二人之间的差距明显拉大了。我一天拾不到五十斤,而他拾了近百斤。我想,总归是他比我干得起劲,所以,我尽量早出晚归,尽量少休息。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赶不上,而且,差距越来越大,我拼死拼活干一天,也就能拾得七八十斤,而他轻轻松松就能拾二三百斤。这中间,我一刻不停地干,连渴了都不去河里捧口水喝,累了也不坐下喘一口气,尤其是正午,太阳毒辣辣地照着,汗珠顺着发梢流进了嘴里,又咸又涩,喉咙里几乎要冒烟,身上的小背心,湿得能绞出水来,我还是不离开麦田一步。而串条不是下河游水,就是上树掏鹊窝,好不快活,口里还不无显摆地喊着:牛牛,你呀,死脑筋,有工分不会挣,有福不会享。你说,他神气不神气!
一连几天,我都远远落在串条的后头,狗子叔对我说,牛牛,你在学校是少先队大队长,在生产队里也要带头,不能落后啊,言外之意,我劳动不够积极,不如串条,听了这话,我心里很是难过。公鸭见了我,更是揶揄说,我家串条学习比不上人家,但干活行,不偷懒,这无疑是在我的伤口处,又插了一把刀。
一天,负责过称的狗子婶说,不对呀!现在收的是元大麦,小麦还没割,你串条拾的麦穗里怎么会有小麦?
这时,公鸭闻声走了过去,喷着唾沫星子说,这有啥奇怪的,大麦地里兴许有小麦,小麦地里也会掺杂元麦,你家鸡棚里有芦花鸡,三黄鸡和乌骨鸡,你家菜地里还有豆荚、茄子和黄瓜呢,怀疑我家串条这麦穗不是拾的,是吧,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拿出证据来呀,怎么,想找茬,欺负人,告诉你,我不是六个半月养的。
狗子婶心里虽然有些犯疑,但她知道公鸭是树上的胡蜂山中的虎,谁见了她都打怵,惹不起躲得起,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闭上嘴,装哑巴。
但是,最后几天,情况又有了微妙的变化。那是队里的所有麦子都收上了场,串条一天拾的麦穗的数量,急剧下降,不再是我的几倍数,甚至还没有我多。不过,最后按总重量计算,串条还是被评为忙假劳动先进分子。
过完忙假,串条把我的解放鞋还给了我,但已烂得不成样子,鞋底磨了几个洞,鞋帮也已裂了口。望着它,我说不出是无奈,还是隐痛,解放鞋啊,解放鞋,你老老实实穿在人家的脚上,吃苦受累,为什么受损害的是你,而你的新主人偷奸取巧,却春风得意,风光无限。
如今,听说农村的学校,已没有忙假,孩子们也不用拾麦穗、稻穗了,但我还是觉得,我的童年时代,比现在的孩子们幸福得多,因为,在他们老了的时候,没有这段快乐而又苦涩的记忆,在他们的人生画卷上,也就少了一种并不艳丽但绝对是动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