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送昔颜,又见余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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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温暖的道歉

翌日放学后,希妍坐在石板桥上背英语的单词手册。桥下小鱼游来游去,有的吃得肥壮,显出几许敦厚状。痴痴地望着微波粼粼中倏忽往来的小身影,真有“人不如鱼”的悲戚。

无奈的高三!总有背不完的单词,默不完的公式!有时候看腻了,望着天空发呆,真心羡慕水池里的鱼儿,天空中的飞鸟和白云,优容自在,不用做没完没了的考卷,不用考大学。

对岸,可欣就坐在树荫下看书,马鸣陪着她,他们有时候互相抽背单词,谁背不出了,就举起书来拍打对方。在希妍看来,可欣总是那么洒脱,她可以奔波在各项学生活动中,叱咤风云,游刃有余,也可以静坐教室一隅,专心致志,发愤图强。谈恋爱不怕师长干涉,坚持自己的分寸,爱着学着,用写诗的热情图谱她的高三。马鸣介入之后,希妍和可欣相处的时间少了,除了上课同桌、吃饭同坐,很多时候马鸣紧随可欣的前后。马鸣一来,希妍总是知趣地离开。但是可欣希望希妍陪在身边,这样她心里安稳。希妍不高调不张扬,可是贴心交心,希妍成绩不出类拔萃,但是踏实勤勉,可靠可信。她们相互欣赏,彼此信任。“小两口”闹别扭的时候,希妍自然地成为了他们的协调者,急中生智找各样的理由来分析、安慰,快乐地看着他们分分合合,为一些小事来去折腾,彼此撒娇。

像这样的午后,望着他们共同学习的身影,在阳光滴漏的树荫下那么和睦、甜美,宋希妍会有一点羡慕,然而很快,这份神往便消融在叹息里,当她抬眼望见远处高高的水杉木始终如一的静默,轻轻摇曳在苍穹蓝天里,她坚定自己的选择,继续守望。

孙鹏跑过来的时候,宋希妍还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

“宋希妍,总算找到你了!”“陈宇晖有话跟你说。”“他在图书馆前的过道等你。”

“我不去。”

“还真被他料到了。”“呶,他给你的。”孙鹏递过来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片,就掉头离开了。

陈宇晖嘲讽伤人的质问犹在耳畔,宋希妍忿忿地展开纸片,很大的几行字赫然入目:

“宋希妍,对不起。昨天,我说话太过分了,请你原谅。

我在图书馆前的过道等你。你一定来。

                                      陈宇晖

                                      4月5日”

去还是不去呢?看他这么有诚意的道歉,没有理由斤斤计较。再说,陈宇晖的质问也是合情合理的,似乎不应该继续僵持下去。宋希妍收起纸片,夹在书本里,装进书包,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背起包来朝图书馆走去。她没有走水泥大道,而是抄了水杉小径,小径的尽头就连着学校大门的甬道,图书馆前的走道是和小径交叉的一条石板路,以一扇庭院式的圆形拱门与小径相衔接。

宋希妍缓缓地走,抬头望乔木夹道间的穹顶,感觉树枝是垂挂在天空中的流苏。在天空的画板上,每一棵树都值得纪念。踏上石板路时,远远地就从镂空的砖瓦墙间看到陈宇晖的身影,在台阶前来来回回地走,不时地朝过道的另一侧寻望——他以为宋希妍会从水泥大道那头来呢。

接近圆形拱门的时候,宋希妍放慢了脚步,看着徘徊不定的陈宇晖:书包松松垮垮地斜挎在肩头,双手插在裤袋里,没来由地在台阶上踢着什么,踱来踱去,一会儿一屁股坐下来,托着腮帮子呼气,一会儿又骤然站起,继续着踱步、张望……宋希妍定定地站立在院墙的门口,注视着那头坐立不安的陈宇晖,她犹豫要不要走过去。

陈宇晖在忐忑中浮沉。他还没有想好,如果宋希妍不接受自己的道歉,真的不来,他该怎么办?他一遍遍地回想宋希妍昨天最后的一下瞪眼,懊丧便一次次地袭来。在几近绝望的等待中,他在不断的寻望中找希望。

一下不经意地回头,望到正欲转身的宋希妍,情不自禁地呼喊,“宋希妍!——”

停在原地的宋希妍,再一次躲无可躲。她迟疑地回转身,面对陈宇晖,强作释然道,“道歉的纸片,孙鹏给我看了。”“这事已经过去了。”“嗯。昨天还是谢谢你。”

陈宇晖听到宋希妍说“谢谢”,有些酸楚,“别跟我说谢谢!你是代表他谢我,还是代表你自己?”

“都是!”

伤人心的回答,从希妍的口中迸出来,敲打在陈宇晖心上。

“宋希妍,你不许我走近你,你说你有喜欢的男生。好,我退后……可是你又不许自己走近他,你这让我很莫名!”

是很莫名。宋希妍被陈宇晖问得哑口无言。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我的初恋要这么辛苦呢?

她走向近旁的石板凳上坐下,卸下书包抱在怀里,右手拍拍旁边的空位,抿着嘴挤出笑来望向陈宇晖。陈宇晖走近,坐下。他忧愤交加。希妍的述说让他第一次明确地知道了王子杰同学,这个学霸式的人物竟然那么早就开始追女生了!可为什么偏偏是宋希妍?!他此刻才明白宋希妍的“喜欢”是经历了那么长的年月,像一场马拉松,听着倒更像是宋希妍一直在单相思。

    陈宇晖起初的愤懑与莫名消释了,转而怜惜起希妍来,禁不住地探问她:

“宋希妍,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复他的告白呢?既然已经盼望了那么久。”

“我也想过。你知道,表白是很容易的。可是,之后呢?在高三的关键点上,我们能扛起彼此的未来吗?”“一想到父母交着辛苦挣来的工资供我们上学,把满当当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却忙着谈恋爱,这种不安和羞愧简直可以把我压死。”

“那么现在呢?你保持沉默就没有不安和压抑吗?”

“有。但,这是我一个人的。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王子杰呢?”

“嗯,他会在一时的误会里更加刚强。我想,我只是把回复延后,误会是一时的,到那时候他会完全理解的。”

“那么,……我陈宇晖呢?”

宋希妍抬头,望向陈宇晖,她没有想到陈宇晖会这么问自己,心有微颤。她眼波似水,切切低语,“宇晖,很对不起。”“你知道,一心不能有二意。我想你会赞同我的。”

能不赞同么?就是这样的宋希妍所以让自己喜欢,不是吗?陈宇晖无可奈何地挤出笑容来,点头承认。希妍用淡淡的一句话,就把他“拒之门外”了。他自认不得不退站到希妍的心门外,因为有个声音提醒他——比喜欢更高贵的,是尊重。

临别的时候,陈宇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发夹,淡蓝色的,递到宋希妍的手里。“给你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说完,挎起书包,径直冲向走道那头的水泥大道。宋希妍端详着这个小巧的发夹,她自己都忘了生日。惊讶之余,来不及说谢谢。她起身,目送那个头也不回,挥手道别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这是一个安静的黄昏,可以包容一切的不安、忧伤。宋希妍手里拽着淡蓝色的发夹,拾掇起影影绰绰的烦愁,在暮色中回家。


第二十四章 突如其来的哀恸

高三是忙碌而有序的,一切都有步骤地行进,所有悬而未决的事到了预定的时间点就会扑面而来,不容迟疑。5月,紧接着各高校亲临学校的招生咨询会,令这群学子们纠结不已的志愿填报工作就开始了。学校大度地放一整个下午,让所有同学自己去咨询、去思考、去决断,然后完成那一张表单上机填报。这个下午的教室注定是喧哗的,有家长从四面八方赶来做提点,有老师全程陪伴做参谋,还有同学之间的磋商斟酌,真地给自己静心思考的时间,其实少得可怜。

志愿填报的手册已经翻烂了,这么多种去向,有多少和自己有关呢?看着高三一路以来的成绩折线图,发呆遐想者有之,懊丧无奈者有之,当然踌躇满志者也有之,他们基本上是不用看成绩单的。大部分的同学都相信,自己下一段的折线走向一定是向上的,所以尽管填志愿颇费脑筋,但它无疑寄托着各自对未来的希望。这个时候,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样一种别离的伤感才真正地散逸开来,毕竟再要好的朋友也将面临着各自不同的抉择。

宋希妍按照自己原先的设想,量力而行,只填报了两项,一个是心仪的大学,一个是离家最近的大学。没有过多的犹豫。她一旦心有定见,就会持定不移,宁可用行动去代替前瞻后顾。

避开教室里热闹聒噪的场面,宋希妍挎着历史书走去自修教室。走道里逢见陈宇晖,他和孙鹏两个人坐在水泥栏杆上随性地说笑,逍遥自在。陈宇晖逍遥是有理由的,作为艺术特长生基本是中榜如拾芥。可是孙鹏并不轻松,高一高二贪玩了,高三积重难返,行路维艰。他爸爸又是哪个局的局长,对孙鹏期望极高,有几次孙鹏和父母光火,闹得他们班主任忧心忡忡。孙鹏依然我行我素,顺其自然。谁也不知道,甚至根本不会去想,他萧然的背后心弦正被一点点地抽紧,直到某一天,这根弦断了。

那是一个平凡的上午,一样地上课,一样地做试卷,一样地在期待和不安里看着高考倒计时又少了一天。可是,当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走廊,震动到伏案的学子们,这一天,注定不一样!他们抬头,把视线转向书本和试卷之外,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这哭声,像滴落清水的墨,将悲伤毫无保留地熏染开来。

孙鹏在凌晨从四楼的宿舍阳台跳下,带着他对生活的无力和厌弃,他选择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结束青春。宋希妍从同学们嘈杂的议论声里,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惊颤得瑟瑟发抖,她分明记得昨天中午孙鹏还喜颠颠地从窗口探进头来,召唤陈宇晖一起去吃饭,边喊还边拍打着窗棂,希妍习惯了他大大咧咧的叫嚷,没好气地斜觑了他一眼,孙鹏也是照样以坏笑回礼……就是那个活泼的孙鹏啊,才过了一个晚上,怎么会这样!?

希妍从嘈杂的人群里走出来,不愿意去听那些血淋淋的描绘,悲伤没过了好奇,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她心灵的堤岸。泪落簌簌。她举目寻找陈宇晖,她知道此刻这个人比自己更难过。

可是,教室里、走廊上、花园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陈宇晖。会在哪里呢?他会躲在哪里?

宋希妍慌乱中朝图书馆跑去。驻步在过堂口,向前望,空无一人。宋希妍缓缓地往前迈步,小心翼翼,她听得见低低的啜泣声,那是陈宇晖的。在过堂另一头的台阶旁,宋希妍看到了陈宇晖。他在台阶旁倚墙而坐,高大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双臂抱着膝盖深埋着头,在哭泣中双肩颤抖。从来不哭的陈宇晖,哪怕打球打得骨折、疼得要命还是玩笑不止的陈宇晖!

宋希妍走近,坐在台阶上,轻声地呼唤,“陈宇晖——”

陈宇晖没有吱声。宋希妍缓缓地坐到一边,抱着双膝,低头呆呆地看着水泥地,眼泪不由自主地掉落。悲伤只有安静能抚慰。

陈宇晖抬起头来的时候,判若两人。他一边哭一边喃喃着,“希妍,我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他昨天放学还和我一起打球……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讲一半,就噎住了。“我只顾着自己乐,我竟然不知道他心里已经绝望到这样的地步。”双手捂住脸,深重的自责此刻压迫着他。

“宇晖,不是这样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宋希妍不想陈宇晖在自责里胡思乱想,看着陈宇晖脸上哀戚的表情,眼眸无力地望着前方,渺茫空洞,宋希妍忐忑不安,她要用力将陈宇晖拉转过来,“陈宇晖,你看着我,你听我说。”“一个念想就可以毁掉一个生命。孙鹏只是没有抵抗住。”“你不要自责……” “你心里难过,我陪你哭,但是不要自责。”她巴巴地在那双泪眼里寻找肯定的回答,“嗯?”

“嗯——”陈宇晖微微地点头。这个注定不一样的上午,他们用眼泪送别同窗好友,在校园里安静的一隅,同样的伤痛让他们泪眼模糊。

这是宋希妍第一次翘课,但她一点儿都不后悔。

她生命中第一次经历一个同伴的悄然离开,在她最感到烦恼与憧憬的年华,在她深感压力重重却无处可逃的高三。在之后漫长的人生路上,依然有压力,依然有迷惘,但她从来不存有轻生之念。因为在孙鹏妈妈的号哭声里,她听懂了一个道理:只要有人爱着自己,就不可以轻忽自己的生命。

很多人在这场惊扰中喧哗,然而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这不过是偶然刮过的一阵风,吹过,忘记。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孙鹏离开的这一天,注定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纪念日。眼泪是生命对生命的一种祭奠,年轻的岁月因为这样的眼泪而不再显得轻薄,某些富有份量的感悟、心绪砌起来,好似一棵树又将根须深深地下探。

那是生命拔节的时刻。


第二十五章 告白

时间的指尖依然从容,翻过一页页一天天。伤痛在时间的安抚中渐渐平息,成为回忆。宋希妍更加明白地看清自己脚下的路,同伴的逝去似乎加添了她对抗压力的勇气,她憎恶掳走孙鹏的邪恶力量。这邪恶的力量,也曾侵袭青春年岁里许多躁动和焦灼的灵魂,那或许是和父母顶嘴之后的愤然摔门,或许是无人理解无可倾诉的孤独绝望,或许是看不到未来的失落无助,甚至是陷在无意义的空洞里对生命本身的怀疑,不管那是什么,宋希妍一想到孙鹏的离去,就更加坚定:我宋希妍是不会被它打倒的!

宋希妍的数学在磨炼中有了让自己喜悦的进步,她能够坦然地接受目前自己的状态。陈宇晖因为考艺术,所以艺考通过之后,对于他来说高三阳光明媚,提前进入放假状态。只是鉴于班主任的要求,他在班级内压制着那份快活放松,学习上看不出明显的懈怠。当然更为客观的原因是他本来就已经够懈怠了,要有点变化也是比较困难的。

眼看着黑板上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变小,离别在即,陈宇晖绞尽脑汁地计划着一个壮举——他要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宋希妍同学表白。虽然他知道表白之后的答案不会有任何改变,他还是要去实践这个念想。他珍惜这个说“会陪自己哭”的女孩,他只想让这个心爱的女生确认自己的心意,在结束高中生活之前。为此他煞费苦心,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表白给宋希妍带去尴尬。他想过拍毕业照时站到队伍面前大声宣布,想过在黑板上大书厥词,甚至想过晚自习后到操场上给宋希妍点蜡烛……所有偶像剧里看到的、自己想得到的办法,都被他一一否定了。直感告诉他,这些都不是希妍喜欢的方式。他,陈宇晖,要智慧地告白。他要让这告白成为自己高中生活的一个杰作!

于是,有了这样的一个清晨。阳光里已经透着夏日的灼热,梧桐枝叶繁茂,绿荫蓊郁,冬青滴翠,透亮润泽。整齐的队列排布在阔大的操场上,一样的队列,一样的口令,高三学子们一样的疲累,一样地边打哈欠边做完整套的操。做操完毕,领操台上的老师时常会宣读失物招领的通知,这时候丢失的物品往往是积累到一定规模了。失物品类繁多,有打球丢的校服,走路丢的钥匙,吃饭丢的饭卡,也有手表、手机、计算器……不一而足,每次老师会竭尽所能地描述“失物”的特征,以便及时找到失主。大部分同学都是“事不关己”地听着,今天也是。

“还有一张借书证!估计是我们高三同学丢的。”老师举着借书证翻来覆去地看,“奥,卡的反面还有几个字……”“写着:‘会——爱——希’”“我看这位同学一点都不‘会爱惜’嘛,会爱惜怎么会丢哪?”“还有,爱惜的‘惜’写成‘希望’的‘希’了,哎——”

台下一片笑声。老师也忍俊不禁,“这谁啊?快来领走!”

陈宇晖已经急不可耐地跑向主席台了,一米八的个子,跑到老师跟前,“老师,是我的,我的卡!”体育老师一看是他,取笑他,“你这脸可丢大了。”陈宇晖同学毫不在意,他伸出手未接借书证,却顺势取过了话筒,振振有词地对着操场说,“我一定会、爱、希的!”体育老师在莫名其妙中还没有回过神来,陈宇晖竟然熊抱住这个英俊和蔼的老师,激动地说,“谢谢,谢谢马老师!”“你说得太好了!”

马老师又惊又乐,宣布了那么多回寻物启事,这么高的礼遇还是第一次,有点受宠若惊。在台下胡乱地鼓掌欢笑声中,配合着笑道,“我们的陈同学很激动啊!”“好了,同学们,准备退场。立正!……”

宋希妍跟着大家伙傻笑,起初并不以为怪,毕竟不是第一次见识陈宇晖同学的糊涂,书包都丢过的人丢个借书证算什么呢?但是,听到那个“希望”的希字时,她禁不住收起了笑颜,尤其当陈宇晖一字一顿地说“会爱希”三个字时,她清楚地意会到这个男生的用情用心——“晖、爱、希”。因为一滴甘霖的突然零落,她心里的花坛芬芳四溢,霎时红晕点染脸颊,眼眸湿润。陈宇晖归队指挥班级队伍准备退场,同学们唏嘘玩笑的声音不止,他直愣愣地望向宋希妍,咧着嘴傻笑,相顾无言,情意脉脉。宋希妍浅笑凝望,心中一片了然。

回到教室,很长一段时间同学都拿这事取笑陈宇晖,马鸣干脆就直呼陈宇晖“会爱惜”了。陈宇晖笑纳不拒。他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宋希妍淡淡的笑颜就是完满的注脚!

他尝试把这个笑颜铭记在心里,将属于青春的爱恋小心地“打包”。对于宋希妍,他只剩下祝福。

如果等待有用,他还是心怀希望的。但是,目前、现在,他选择封存。

第二十六章 心愿纸片

离高考只剩15天了,按照学校安排,提前两周放同学们回家自行复习。高三一个学年的马拉松,跑到这一天,基本已经尘埃落定。

最后一个晚自习,像一个仪式。班长提议做一个“许愿瓶”来纪念,一呼百应。每个人拿到分发的红纸片,就开始书写自己的心愿。宋希妍的心愿很平凡:有一个温暖的家,和心爱的人一起认真地生活。白天教书,晚上接孩子回家,继续自己的创作梦。很快就写完了,写完以后盯着“心爱的人”这几个字,讶异良久——为什么写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子杰呢?好像在书写一个未知的人一样。

有点怅惘,小心地叠起来。班长把所有在场同学的心愿纸片放进玻璃瓶,提议说埋在一棵大树下。这个提议,让人兴奋不已,但是得秘密行动,不能惊动老师们。班长带着一批男生去小花园,工具只有各种各样的尺子,连老师上课用的三角板也使上了。女生们也偷偷地跟出去。宋希妍拉着林可欣的手,跟随人群,沿着乌七八黑的花园小径,来到小山坡上的古树旁。就着教学楼射过来的零星灯火,一群男生已经开始挖土,压抑的嘈杂声里传递出他们动作的笨拙,女生边看边兼职放哨,彼此的默契在于没有一个人高声喧哗。

这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星星很少,月光皎洁,云儿随风来去,步履匆匆。幽静的小花园里,没有了白日读书、游玩的声影,显得静谧幽深。

这样的夜晚,不会再有了!这样的一群人,什么时候能再度聚首呢?像今夜一样,聚集在这棵大树下,为着同一个秘密,欣喜又紧张。

“在上面种棵草,免得将来找不到!”平土时有个声音提醒道。

“再放点石块什么的?”

“不行,不行!那太明显。‘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莫衷一是。

对于我们的记忆来说,什么样的标记都不及此刻的定睛相望,念念不忘。结果是——

“我们好好记着这棵树吧!”宋希妍徐徐地脱口而出。大家默许。掩埋好,复归原样。

像完成了一件浩大的工程,一群人都很兴奋。只是分别在即,“硬仗”在前,有一种感伤式的壮怀在每个人的心中激荡。这个晚自习,注定是用来留念的。

他们一群人没有回教室,而是去了操场。像寒冬时候一样,在课间30分钟,几个好朋友三五成群地到操场上跑两圈。今天,他们想用跑步结束这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次晚自习。

学校似乎有意在照顾这群高三学子的心情,操场一改往日,四周的灯都亮着。这让整个操场俨然像一个庞大的舞台,光彩熠熠,静候着一场盛会,庄严凝重。

宋希妍和同学们一样为这样“豪华”的迎接而惊叹,母校真是宠爱我们这群孩子啊!一踏上跑道,大家就跑起来了,他们用活力和激情,在跑道上为自己的青春画了一圈圈的句点,一路上有欢声笑语、有呼啸呐喊、有手舞足蹈,最后汗水夹杂着泪水润湿了眼睛,说着彼此鼓励的话,想着充满未知的挑战,在九点的下课铃声响起前,他们被值班的老师催赶回了教室。

“考场再会师了!”今日风行的道别语还在耳际回旋,宋希妍发现陈宇晖刹车,停在身边。

“宋希妍,你心事重重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打趣。

“嗯……”宋希妍承认,“高三,好快……”

“是啊,慢一点就好了。”说这话的时候,陈宇晖眼睛看着前方,走神了。 

宋希妍瞥了一眼,忍不住笑他,“切——假模假样!让你再读一年高三,你愿意?”

“我愿意啊!”陈宇晖兴味盎然地回应道。默默地加了一句,“只要你也在高三。”

“……”宋希妍无言以对,下意识停了下脚步,望向陈宇晖,道,“别傻了!”

沉默。

望得见那个宏大的校门了,望得见片刻之后的你东我西。两个人并排推着车,谁也不说话。陈宇晖按耐不住,先开口了,

“宋希妍,你知道我的心愿纸上写着什么吗?”

“不要说。心愿是不可以随便说的。”宋希妍故作平静,“藏好了,守住它。”

陈宇晖欲言却止,故作轻松地颔首应和,“嗯!你说得对!”心里回味的却是,“只是我一个人守不住它。”

穿过深重的城墙,宋希妍临别叨叨,“陈宇晖,这十天好好复习吧!”

“遵命!”调皮地笑过,淡淡地挥手道别,然后各奔东西。

第二十七章 “替补一号”

考场三日,“战事”连连。陈宇晖有意避开宋希妍,他知道宋希妍压力很大,不想搅扰到她。哪怕考完一场,也是匆匆离场。简单地问候,不会与她并行。宋希妍完全沉浸在考试备战的紧张状态中,对此无知无觉。

看上去,倒像相隔十日不见,彼此生分了许多。

最后一场考完,一班人走出考场,没有想象中的尖叫,只有修成正果般的平静。陈宇晖急急地跑到宋希妍跟前,把一张卡片塞到宋希妍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希妍看到一行字,“希妍,如果可能,我愿意做那个替补一号。”希妍再抬头,望向陈宇晖跑远的方向,远远地身影伫立在林荫道的那头,傻傻地朝自己挥动着手臂。

希妍定定地望着那头,双目湿润。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放下高傲的自尊,下这般承诺。只是宇晖,爱情里没有“替补”,只有“唯一”。

再见,宇晖!如果可以,请你在转身的时候,就把我忘记。

陈宇晖听到这样的回答会怎样?不得而知,也许,他早有预知。

事实是,考场一别,就是一年。


第二十八章 回复

高考完毕的日子,是云上的日子,与世隔绝。宋希妍回了一趟老家,这个淳朴的村庄已经被推土机夷为一片平地,子杰的家也已经被拆,搬到了城东的舅父家。希妍和爸爸妈妈搬到了新家,因为时间上衔接的问题,新家所在的小区并没有全部完工。和工地的老板商量之后,才通融先住进去。真的是一个毛坯房,连路都没有铺好,窗未装门未安。

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就是家。再简陋的地方,都可以让人觉得安心。

临近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宋希妍被送到了姑姑家。因为自己家里没有电话、甚至连一个确切的地址都没有。高考成绩公布的当天,拨打热线电话,报出来的数学成绩几度让自己怀疑,确认了多次,最后确定一个事实:原来付出真的是有收获的!上帝眷顾勤勉的孩子呢。

通知书很快就到了,如己所愿。爸爸妈妈都很欣慰,宋希妍看到他们宽慰崭然的笑容,很满足。子杰的好消息是两周之后,从爸爸妈妈口中传来的。一个村就两个娃高考,大家都关注着呢。

尘埃落定,希妍感到是向子杰告白的时候了。她回家翻出了子杰和自己所有的书信往来,把高三一年来以子杰为抬头的随笔信笺都一一看过,却发现不知从何写起了。

提笔很艰难,但是一定要给久等的子杰写这封回信了。

子杰:

展信好!

这是一封迟到的信,原谅我让你等了很久。

那天夜里看完你的告白,我欢欣地落泪,像每一个收到心仪男生表白的女孩子一样,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里面真诚的话熟稔在心。我当天晚上就写了回信,企盼你不要愧疚。看到你真实的袒露,那些因为小小的自尊而强作的冷漠就不值一提了。子杰,是因为足够理解,所以愿意原谅。

我整理自己的心绪,翻看回忆,发现对你最初的注意恰恰是从你那几句莫名其妙的留言开始的,从天而降的指责那么无厘头!:(之后就开始关注你,把你从众多的男生中区别开来,越来越多地发现你的不同。有一阵子,你有意保持距离,我试图打破坚冰。你有意躲闪,回避我在的任何场合。于是,我主动约你下棋,约你钓鱼,约你参加大家的游戏。有一次下棋的时候,我口里含的“大白兔”掉了,你以为是牙齿掉了,一改严肃的样子,又好笑又紧张地要寻见那颗“牙齿”,我糗得趴在棋盘上,死踩住桌底下的糖粒子不松脚,口里大呼着“不可以!”,脸涨得通红。越来越多地在乎你的视线,自己做什么说什么,会时不时地想到你的感受。被老师批评了,会朝你看看;考试超过了你,会朝你瞅瞅;游戏里疯笑不止,会突然寻视你的视线……你都看到了吧,我看到你总是面无表情,然后回转过头去,于是就不知道你究竟生气还是高兴。我只有猜,越猜越糊涂,越猜越烦恼。

子杰,我好像一路上都在猜,因为你总不轻易直露。你进城求学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距离的拉远让我在情感上更加依赖你,牵挂你。不想让你消失,所以写了第一封信寄到你的学校。告诉你我的近况(我很自我地认为你是想知道的),在鼓励你和自己的话语里勾画着模糊不清的未来。你的回信不多,印象深刻的一封里你说“不要再写信了”,言辞间的决绝如冰霜零落般寒心,我嗤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我恼恨你的不解人意。有一个多月,我深陷在委屈与羞辱感中,那也是学业每况愈下的寒冬时节。被班主任狠狠地训了一通,我很感激她,在老师面前痛哭一场之后,我清醒许多。子杰,很抱歉,在那段时间里我对你是怀有恨意的。我性格里忧郁沉静的部分,就是在那样一段日子里开始潜移默化地渗入的。

知道你回绝之语的苦衷在别处,是后来有一位女生的来信,她很突然地给我写信,说是你的邻座。在信里她跟我讲你的近况,问候我。我怀着感激给她回信。不久你的信就来了。提醒我不要天真,不要轻易相信,不要理会这个女生!我懂了你可能受到的纷扰,一想到自己的去信会让你成为同学们的谈资来取笑你,一想到你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要如何去面对这种起哄,我懊悔不迭。子杰,那一刻我心里的冰霜就融化了,给你去的最后一份信里做的那个约定,成了我克服“厌学期”的利剑。

子杰,你现在知道了吗?我能以近乎完美的考分冲进我们共同的母校,是你给的力量;我今天性格里的沉郁深思,也是你无意间赠与的。所以,你丝毫不需要愧疚,请你相信,我的原谅里带着真诚的感恩。

“当——当——当——”

    衣柜上方的“三五牌”钟敲了11下,已是深夜了,宋希妍听得见屋外蛙声一片。不堪其重的疲累压倒了她,她收起写了一半的信,望了会儿夜色重重中的星空,推上抽屉。踱步到床边,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起不来了,高烧不退。整个一年高三积攒的寒热劳顿,在这场高烧里痛痛快快地爆发了。死命地喝水、冒汗、吃感冒药,居然在第二天退烧了。庆幸自己抵抗力够强,然而悲剧的是,这次高烧的后遗症在一周之后渐渐显露出来。起初只是感到眼睛老是流泪,以为是沙眼,直到有一天发现不能有方向地吐鱼骨了,宋希妍才确信自己的身体发生了状况。她对着镜子,尝试笑,发现脸颊不听使唤,僵死不动。

她得了面瘫。

之后的日子,在忧惧不安中宋希妍由父亲陪着四处求医问药,医院配的激素类药物,她颗粒不碰。不是因为她有先见之明,她是不相信。医生说吃着看看,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希妍很失望,什么是吃着看看呢?那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治。她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如果治不好,宋希妍就只能面无表情地过活,在最年轻的季节,在人生即将开启新的里程时,这是不是太残忍了?

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深夜,宋希妍总忍不住怀疑上帝是不是走神了?上帝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失误呢?

希妍这次被上帝的一个玩笑打败了。在入学前的这段很多同学出游的黄金时间,希妍断了和同窗好友们一切的联系,她对治疗抱着无望的认定,给子杰写了一半的回信,她闭锁在抽屉里,没有继续。

如果注定治不好,那就保持沉默。直到最后。


第二十九章 阴云散去

在漆黑的大山里行路,常常是看到前路已尽时,司机的一个转弯,发现路还在继续,居然还有路可行。

宋希妍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是周五,她的内心笼罩着漫天风沙,灰蒙蒙。大热天里,戴着口罩,由母亲陪同去市区的新学校。穿梭在人群里,接受人们怪异好奇的张望,宋希妍感觉自己是动物园里的一头斑马。

和室友们的第一次见面,在低沉的情绪里很凌乱地结束,她着急地和母亲回家去。执著的努力之后是这样沮丧的开始,希妍在委屈中无处求告,于是只得独自与时时袭来的无助感角力。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看不到希望,谁说上帝给我们预备了问题,就一定会预备好答案,希妍在问题里沉陷,不曾想到“答案”已悄然地临到。是一次偶然,父母从姑父口中得知一位专治面瘫的老中医,便迫不及待地送去就医。见面的第一句话就燃起了少女心中的希望,老先生徐徐地说,“小妹妹不要害怕,一定可以治好!”这“一定”两个字是多么鼓舞人心啊。

老先生让宋希妍呼气,判断面瘫的程度,然后胸有成竹地开药单,配好膏药。膏药要全天24小时敷在脸上,按照特定的穴位,在特定的治疗时期,不可有任何马虎。宋希妍很难想象自己敷着一大块的药膏行走在马路上,这让她很自然地想到《剧院魅影》,惶恐。老先生看得出她的心事,淡淡地点化道,“小姑娘,我们生病要好,根子在心。心情舒朗了,病自然就会好。”“你要贴着,错过了高峰期的治疗,弥补不过来的。”

宋希妍自然不敢违逆老中医的话,每个周一就装了母亲熬好的中药赶回学校,拼命把头发捋下来遮住药膏敷贴的地方,师友们已经了解希妍的情况,虽然还不是很熟悉,但是希妍能感受到她们的善意,只是她自己还是不自在,在人群中不敢抬头,躲躲闪闪的,不敢照镜子,不敢笑,怕歪斜的嘴角会惊吓到别人,其实最害怕惊吓到的是她自己。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明明看到希望,却还是彷徨不定,怯懦畏缩。这讨厌有一天激发起了她回击自己的勇气,越是躲闪越不要给自己躲闪的机会,于是她大着胆子去报了学校的朗诵比赛。谷子潮湿了会发霉变质,只有阳光下的曝晒才能让它回复原样。宋希妍故意扎起马尾辫,让显眼的膏药裸露在外,面对众目睽睽,在颤抖的声音中开始朗诵食指的《相信未来》。她要自己相信未来,在疾病的狂风中不折腰,她要自己不伪装,在战胜卑微的颜面里重拾对未来的信心。将美好展露在人前是一种荣耀,将不堪暴露在人前催逼自己去正视、去战胜,是一种勇气。因为无可遮拦,所以无所畏惧。宋希妍的朗诵并不精彩,与其说是朗诵不如说是宣告,向世界宣告自己的重新站立。生命中有些蜕变是在内在的仪式中完成的,与旁人的认可无关。

经历了这样一次“暴露”,宋希妍不再为疾病懊丧,行走在人群中也不再为自己敷贴的膏药而局促不安,她和室友们一起上课、吃饭、参加书展、逛后街的小吃铺……在入学整整三个月之后,她发现大学生活原来是如此这般的充实丰富、欢乐而自由。第三次去复诊的时候,她的快活把老中医惊住了,老人啧啧称赏,“小姑娘,就是要这样,病才好得快。”“恢复得很好,再敷贴一两个礼拜就可以了。吹口气试试看。”

宋希妍腮帮子里鼓满气,缓缓地吹,真的不漏气了。“谢谢阿公!我现在一点也不为病发愁了,感觉很好。”

“你要知道,阿公是祖传治面瘫的。药到病除!敷满这两个礼拜,停药就好了。不用来复诊了。”

两个礼拜之后,宋希妍由父亲带着专程来拜谢老中医。希妍饶有兴味地听老先生讲他从医的经历,老人雅兴高涨,拿出自己的国画和书法作品,一件件地和宋希妍分享创作的快乐,末了,谆谆教诲道,“你学中文,字要练好,最好再学点我们老祖宗的本事。学文学和学中医是一样的,都要有底蕴。”宋希妍谨记老者的话,在之后的学习中不苟且不懈怠,虽然底蕴不见得多丰厚,但是兢兢业业的大学治学之路,还是让她受益匪浅。

如果生活很平顺,像光溜溜的球面,一路滑翔,自然是一种幸运。太幸运了会忽视简单的幸福。真正会飞的事物都是御风而行的。走过方知,生命中发生的意外,其实是人生中另一种幸运——遇见可爱的人、听到宝贵的话、感受到自己可以拥有的潜在力量……

宋希妍带着感恩地心怀告别这场面瘫。她看到新的启程就在脚下。


第三十章 续写断章

时序宛转,川流不息,不会为任何人的悲喜停留驻步或行色匆匆。宋希妍病愈后回到了原轨迹,只是已经不在一个平面上了。她回到三个多月前高烧时那个月夜,回到那封写了一半的回信前。似乎那是很久远的事,在长长的暂停之后,重新提笔,恍如隔世的旷远之感竟然让她举笔艰难。

既然茫然,那就从茫然开始写起。文字间阔大的空行,是时光的河川里抹不去的粼粼波光,明晃晃地静淌在那里。宋希妍脉脉地续写:

子杰,很抱歉,因为一场病的缘故,这封迟到的信又耽搁了三个多月。大学生活已经开始这么久,我才刚刚晃过神来。这场病加添了此刻我动笔的勇气,曾经的犹豫徘徊,在如今的我看来显得有点孩童式的幼稚。现在,可以很平静地向你袒露自己的心声。

如果说我对你没有一点情愫,那是虚妄的自欺,在发觉你不同于其他男生的那一刻开始,我情窦初开。你的表白是我所渴盼的,读完信的激动和兴奋每每思及,依然让我心起波澜。我之所以没有直接回复你表白,不是清高,是害怕。你我都是村子里长大的孩子,你我都知道改变自己命运的一条路是求学。你偏偏选在高二的暑假给来这样一封信,我自认为高三是不适合谈恋爱的。所以,当下就把回复了一半的信合起,决定等高考完毕后再回复你。

子杰,我决定沉默的那一刻,就预料到了你可能有的误解。你之后行同陌路的冷漠,是我必然的承受。有几个晚修完毕离校时分,我从林荫大道上望见你们教室的灯光,心里怅然无助,像石沉大海一般任心绪结冰、凋零。白日里你冰凉的背影、斜视无人的眼神,似满弦的箭深深地扎疼我的心,它看似刚强实则脆弱不堪。好多次欲言而止,在深夜入眠以前通过给你写信的方式把那坚冷的箭镞拔起。这些信我一并附了寄给你,那都是在焦灼中宽解自我的文字,里面有无可述说的自怜,有对你一时的怨怼,当然也有对我们将来的期许和憧憬。那些遥想的美好一次次地坚定着我的选择。

子杰,我理解你冷漠背后的难过,也请你原谅我的固执给你带来的伤害。你看完这些全部的来信会用很长的时间,它们也的确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得以展开在你的面前。它们是我一路以来用文字谱下的心曲,像你当初鼓起勇气投来的表白,一样真诚。

子杰,如果读完这些文字,你的心意依旧,让我们尝试着坦荡地走近彼此,开始(继续)我们的初恋吧。静候回音。祝

安康!

                                                          希妍


宋希妍这次没有迟疑,第二天一早就去邮局,将全部的信笺打包寄给子杰。她还来不及细想子杰将会如何的回复?她如实地吐露,准备接受任何可能的回音。

王子杰同学从室友手里接过这个沉甸甸的包裹时,一脸疑惑。看清包裹单上的署名,他竟惊讶得手足无措。室友们一股脑地戏谑,“王子杰,可以啊,这么快就有追求者了?”、“给我看看!”“啊,宋——希——妍!”……一片哄抢纷乱。王子杰同学正在迷雾里穿梭寻路,“别胡闹了!快还给我!”他迫切地抢回希妍寄来的包裹,抱在怀里,他知道万万不能拆封,否则寝室大乱。

王子杰要用多大的努力克制住悸动与好奇,才能等待到周末。他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在桔黄的台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拆解开封装完整的包裹。打开的刹那,他怵立,屏息无声,在他手里捧着的是厚厚的一沓书信,一封封整齐地叠好,每一封上面都是“子杰 启”,最上面是一个白色信封。子杰木然地坐下来,就着灯光,打开白色的信封,轻轻地夹出信纸,展开,希妍娟秀的文字走进他的视线,他慢慢静读,生怕错漏一个字。经历了盼望和绝望的漫长等待,子杰握紧信笺的双手禁不住地颤抖,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内心激荡的波涛浪花,希妍的诉说似晚秋的梧桐落叶,层层相砌,筑不起堤岸一线,只闻簌簌叶落如泣泪声声,唤起子杰泪滴涟涟,泣不成声,终了竟埋头在一堆信笺里,他在自我的谴责和咒骂中,颓然得抬不起头来。

他下意识地唤着希妍的名字,懊悔让他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曾经怎样刻意地冷漠,以最强悍的残酷去回击宋希妍——故意地扭头,故意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故意地无视她一切友好的问候和伸手,故意地用坚冷去报复希妍。报复她用心良苦的沉默!“我在误解里做了怎样不可原谅的事!希妍,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整个晚上,王子杰都在自我的捶击里恍然。他那身铠甲不卸而散,他只是苦恼。这一夜,他浸泡在深重的苦恼间。

希妍接到子杰的电话是第二天,电话那头的王子杰声音低柔,“希妍,明天下午,我们在兰花桥头见面吧。”

“嗯。”

“嗯,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简单的对话,希妍说不清是甜蜜还是失望。挥之不去的惦念和忧伤,实际上差别并不大。

时隔一年多,两人再次面对面,视线交汇,并没有想象中的温馨。子杰上前要帮希妍停好自行车,希妍居然客套地说自己可以。尴尬、不安,弥散在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

他们静静地沿着河边的步行道走,阔别太久,陌生得彼此都不知如何开口。子杰先语,“希妍,我昨天看完了你的信。……对你的误会太久了。很抱歉。” “子杰,你不用抱歉,我们现在都好好的,不是吗?”

“希妍,你很厉害啊。你的信,让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王子杰很想这么说,可是转念想到希妍高三一年的那些信笺,每一封都是含着眼泪写完的吧,觉得真正残忍的其实是他自己。他的脑子里像被洗过一样,空空,看着身边的希妍低头走路,她局促得不敢看自己。他避重就轻,问及希妍的病情,聊起大学的生活,虽然彼此都知道那不是重点所在,只是相互配合着在掩饰静默的尴尬。

似乎该说的都在信里说尽,剩下的流年似水,如这一弯河水,在他们的面前事不关已地潮来潮往。

希妍曾经无数次想象和子杰手牵手走在小径,像恋人一样亲切美好,这样的画面此刻近在咫尺,却遥隔天涯般有别。她不知道为什么和子杰并肩散步的时候会感到不自在,好像他只能存在于信里、存在于记忆和怀想里。子杰,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惶惑呢?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漫无目的地说着话,在彩霞未起,夕阳未落的午后,他们匆匆告别。子杰给希妍留下一封回信,“希妍,其实我真正想说的话,都写在这里面”。

希妍望见子杰的笑,这张孩童时还稚气充足的脸,已然不是当年的模样,有着成熟男生的稳重和刚毅,笑起来没有儿时的张狂,收敛如许,生疏。

“嗯,我回家看。”宋希妍怅惘地踩着自行车回家,失落了什么,说不清楚。瑟瑟的风,涩涩的心。是回到老地方,却难见旧风景般的,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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