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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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老六是家中的独子,为什么叫老六?因为他妈生了十几个孩子,男孩儿只有他活下来,排行为六。他还有两个姐姐,但他爸妈认为,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

老六爸妈看护眼珠般守着这棵独苗,还请高人给他算命。先生说他命中多子,壮年多累,晚年大福多寿,命中有贵人相助。他母亲虔诚地请了菩萨,初一十五吃斋烧香拜佛,请求菩萨保佑老六健康长寿多子多孙贵人早日出现。

他爸望子成龙,十岁时送他去读私塾。先生见他没有大名,上下打量了他才说:“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就叫躬厚吧。”全老六不明白先生的话的意思,只知道自己从此有了大名叫全躬厚。

全老六和先生学习了两年,也只是认识些字,面对先生一次次无奈地摇头,他爸终于认命了: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还是跟着自己下地干活吧。

全躬厚十七岁就结婚了,妻子比他大两岁,第二年就给全家生了个孙子,之后全家几乎一年添一口人,期望人丁兴旺的全老太太从看到第一个孙子的喜上眉梢,到看见第六个孙女时愁眉不展:这样下去怎么养得起哟。

全老六大伯家的堂兄在县城混得不错,老两口商量让全老六去找县城投奔他。全老六对他这位堂兄甚是不满:在县城里混出点名堂,就把家里的老婆休了。幸亏大伯不糊涂,没让堂嫂离开家。这位堂兄很少回家。现在让全老六去找他,全老六嘴上答应着,心中自有打算。 秋收过后,全老六背着铺盖离开了家。他没有去县城,一是他不想见堂兄,二是他怕走得太远会想家。他决定到附近最大的镇子上找事情做。

到了镇上,全老六在一家车马店住下。车马店隔壁是所学校,进进出出都是当兵的。全老六问店伙计到哪儿能找到事情做,伙计上下打量着他:“乡下来的吧?有什么手艺?”“种地。”伙计乐了:“那你还是回乡下吧。对了,隔壁院子在招兵,你可以去。”“我是独子,我爸为了不让我当兵,还卖了地。”伙计看了看他:“镇子上最大的一家饭店在招人呢。你可以去试试。”

全老六剃头修面,拿出一身八成新的衣服,到了那家大饭店。账房先生在柜台后算账,全老六问:“先生,要人么?”先生看了他一眼埋下头继续拨拉算盘:“在哪家做过?”“没……没做过……”账房先生的手指停在算盘上:“谁让你来的?”“后街……那那……学校……”全老六在私塾读书时最怕先生让他背书,只要背书就结巴。现在被人这样追问,又犯了结巴的毛病,他想说“学校边上的车马店的伙计”,还没说完,账房先生问:“你不是本镇人,在这儿有亲戚?”全老六摇着头,嘴里却吐出“有”,他刚想纠正,账房先生盯着他:“你贵姓?”“姓全……”账房先生转身进了里边,全老六急忙说:“我……我认字……”一会儿账房先生出来了:“你叫什么?”“全老六……全躬厚。”“曲掌柜的说了,你先到厨房劈柴打水扫地拉风箱干些杂活,试用一个月,包两顿饭没工钱,愿意么?”全老六连连点头:“愿意,我现在就去厨房?”“你说话结巴么?”“不结巴,可能是太……太着急了。”“不结巴就好。做这一行就是要口齿伶俐,腿脚勤快。”全老六问先生:“我能住在店里么?”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没有住的地方?”账房先生说:“这是曲掌柜。”全老六说:“谢谢掌柜的,没……没有……”“那你就住在店里吧。晚上把桌子拼上睡觉,顺便看着店子。”

全老六每天晚上收拾好厅堂,才摆好桌子睡觉,清晨早早起来收拾好铺盖摆好桌子,进厨房担水劈柴扫地,等到伙计们来的时候,整个店堂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月后,曲掌柜告诉账房先生安排人带他学习端茶送水报菜名上菜,很快他就成了一个熟练的跑堂儿。

曲掌柜有三个女儿,两个大女儿早就出嫁了,身边最小的女儿被一个驻军团长看中接走了,团长的聘礼就是给曲掌柜“盘下”了这个镇子上最大的饭店。曲掌柜知道团长妻妾五六个、儿女十多个时,女儿已经怀孕了,曲掌柜只能认命了。眼看着孩子要出生了,部队接到开拔的命令,团长给三小姐留下点细软走了。

团长一走,曲掌柜的日子不好过了。饭店的原东家拿着地契让曲掌柜走人,曲掌柜才知道饭店是团长逼着原东家让出来的,原东家虽然在镇上小有势力,但是地方官们不想得罪驻兵,他只好忍气吞声不敢找曲掌柜的麻烦。现在团长带着兵走了,不仅原东家让曲掌柜走人,地方官们也出面劝说曲掌柜让出饭店。

饭店易主了。 店里的账房先生大师傅和跑堂儿的,不少就是原东家的人,兵荒马乱之时,找个事做不容易,谁也不想丢掉饭碗,自然没人理会落难的曲掌柜,有人甚至幸灾乐祸地说:拿女儿换饭店,鸡飞蛋打,报应。 全老六虽然在店里才做了小半年,他觉得曲掌柜是自己的贵人,提着点心偷偷地去了曲掌柜家。曲掌柜躺在炕上,消瘦了很多。曲老太太只知道抹泪儿,三小姐大着肚子一脸愁容,全老六轻声问曲掌柜的打算。

全老六每天找时间按照曲掌柜的吩咐找人典房子,卖家具,雇马车。曲掌柜在老伴儿的搀扶下,挪到马车边,看着全老六说了句:你是个好人呀。他爬上马车领着妻子女儿离开了镇子。

原东家没有辞掉全老六,只是让他住到后院柴棚边上的房子里,不再用他守夜了。 全老六从吃饭的客人那儿听到了些事:解放军快打过来了,国民党开始撤退了,政府大员们已经跑了,小员们也在想法逃出去……这些就是全老六逢年过节回到村里的谈资,看着族人村人们羡慕的表情,全老六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更兴奋的是全老六的爸,他正忙着用全老六拿回来的钱购买土地。

冬日下午,全老六坐在饭店门边的石头条凳上晒太阳。忽然,他看到三小姐抱着孩子在对面的路边低头走着:“三小姐,”全老六把烟斗别在腰间跑了过去,“老掌柜回来了?”三小姐停下脚步说:“老六呀,你还在饭店?”全老六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神情垂下头:“我也想离开,可是,现在不好找事做。”三小姐脸色有些苍白,左臂弯里挂着一个小包袱,右手抱着孩子,微微有些气喘。全老六说:“你们娘俩歇会儿,我给你们倒碗水喝。”三小姐犹豫了一下,跟着老六回到饭店门口,在石头条凳上坐下。

老六把水碗递给三小姐,三小姐先把碗放到孩子嘴边,之后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水才说:“我爸前年冬天走了,今年春天我妈也走了。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没法在村里生活,就回来了。”听到曲掌柜去世了,全老六心里一凉,看着孩子问:“他爸爸回来了?”三小姐摇摇头:“我爸临走的时候还说,老六是个好人。”老掌柜临死还提到自己,全老六的眼睛有点发热。“孩子叫什么?”“曲家杰。”“他爸也姓曲呀。”“我爸让他跟着我们家的姓了。”

全老六心里觉得不舒服,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怎么会随着娘家的姓呢?“他爸姓什么?”三小姐说:“和你一个姓儿。”“这孩子还是我侄子呢。三小姐你不要生气,我可高攀不上团长。”“看你说的,什么团长不团长的,谁知道日后怎样呢?”“现在打仗么,打完仗他就会回来接你们娘俩的。”三小姐站起来要走,全老六对三小姐说:“你有什么事要帮忙,就来找我。我知道,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三小姐低头抱孩子的瞬间,全老六好像看到三小姐眼角有泪花,自己说错了什么?

三小姐头也没抬脚步匆匆地走了,孩子的头伏在他妈的肩头,眼睛一直看着全老六。 以后,三小姐抱着孩子经过饭店,全老六就会给她们娘俩端碗水,让她们在饭店门口歇一下。伙计们说:“老六,你是不是想做那孩子的后爸呀?”“做后爸,小心团长回来毙了你!”全老六不想搭理他们,他只是觉得一个女人带个孩子生活太可怜了。

一天上午,全老六照例清扫店堂,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孩子背着一个孩子走进来:“全老六?”全老六应了一声,那女人说:“快点跟我走。”看着全老六站在那不动,那女人说:“曲家杰他妈让我来找你……”“曲家杰?啊?”全老六扔下笤帚,对另一个伙计说:“跟掌柜的说一声我有点事”就随着那女人出了门。 全老六帮着女人抱着大的孩子,出了镇子,走了一段弯弯曲曲的路,到了一个村子。

女人领着全老六进了一个院子,院子角落的房子门口支着一张门板,三小姐躺在门板上,曲家杰拉着三小姐的手在哭。三小姐枯瘦的脸上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她用干瘦的手吃力地拿起小家杰的手,放在全老六的手中:“家杰……跪下,叫……爸……爸……”小家杰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他没有叫爸爸,只是顺从地跪下了,三小姐的眼睛从家杰的身上转到全老六的脸上:“你是……好人……”。

全老六背着曲家杰回家,老六媳妇看到他立刻尖叫起来:“妈,老六背着野孩子回来了!”全老太太从屋里奔到房门口站住了:“老六,咋回事哦?”老六媳妇直接坐在地上嚎哭起来:“妈呀,没法活了,还用说,是和哪个野女人生的……”全老六没理她们,径直进了房间,小四坐在炕上抱着小弟弟哄着小五玩,看到全老六有些畏惧,全老六把曲家杰放在炕上对小四说:“把被子拽过来,让弟弟暖和暖和。”门外传来老六媳妇的哭声:“爸,你可要为我做主呀……他带着野孩子回来了……”刚跨进院门的全老太爷扔下耙子和筐进了房间,全老六从炕上下来:“爸,这孩子可怜,他爸扔下他们娘俩,带着队伍走了,他妈临死把孩子交给了我。”全老太爷很想发作,面对又哭又闹的儿媳妇,他压住了怒气,不能让儿子没面子。他说:“你知道家里有多少吃饭的嘴不?”“爸,我知道,可是也不能看着这么小的孩子没人管呀……”全老太爷训斥着老六媳妇:“不要再哭闹了,让村里人听到成什么样子?”老六媳妇的哭声低下去,在门口小声地说:“自己的孩子还养不过来,还管人家的孩子。”老六说:“添一个人,就是添一双筷子的事。”“一双筷子?”老六媳妇声音高了:“爸,又来个秃小子,家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全老太爷脱鞋上炕,回头对老六媳妇说:“出去!”曲家杰蜷在被窝里,小手紧紧地攥着全老六的手,全老六的六个孩子都盯着曲家杰,小六和曲家杰的年龄差不多,他爬到曲家杰身边,把一小块萝卜递给曲家杰,曲家杰不动,小六又往前递了递:“好起(吃),起(吃)吧。”全老太爷摇摇头:“看看小六,唉,大人还不如个孩子。”

曲家杰改姓更名——全家兴,从此,他有了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四兄弟的名字和起来是“根基兴旺”。

全老太爷对孙子们几乎不闻不问。老六妈和老六媳妇对待孩子有个共同之处:把三个女孩子哄出家门,再拿出好吃的食物分给家中的男孩子。所谓好吃的,无非是点花生、黄瓜之类的,极少数时候是去吃席带回来的肉呀果子之类的东西。

食物分成四份儿,孩子们拿食物的顺序截然不同:老太太先让大孙子拿,之后是二孙子、小孙子,剩下的是全家兴的;老六媳妇是小儿子先拿,之后是二儿子、全家兴,最后是大儿子。无论怎么拿,全家兴都是挑看上去最小的一堆儿,他把食物揣好,还要悄悄地分给三个姐姐。

姐姐们吃着“好吃的”,议论着妈和奶奶的偏心,也会把妈和奶奶在背地里说家兴的话告诉他,比如谁家没有儿子想把家兴过继过去,家兴人小鬼大将来未见得会知道报恩,家兴穿鞋太费吃饭太多了……家兴听了脸色有些难看,却从来不说什么。

家兴平时跟着姐姐们去放羊、割草、拾柴火。他会留意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虽不能充饥却是酸甜酸甜的野果子……偶尔会给家人带来惊喜:揣回几个鸟蛋,拎回一只野兔子。每当这个时候,老六媳妇就会说:你们看看家兴,就是比你们强,心里惦记着这个家。但是吃东西的时候,家兴心里是畏惧的,他总觉得奶奶和妈用眼睛盯着自己,是怕自己吃多了。

过年之后没几天,全老太爷宣布要请客。客人是全老六大伯家的堂兄。这堂兄现在风光得很,在乡上当了什么官。他的第一个老婆带着两个女儿还在他爸家住,只是隔了个小院子单独开门。他带着现在的老婆住在乡上。当年,在全老太爷大张旗鼓地收购土地的时候,这个堂兄刚好回了次村子,他悄悄地告诉叔叔赶紧把地卖了,哪怕是赔钱都要卖掉,因为很快要根据各家土地的多少划分成分了。

全老太爷不懂什么是成分,他只知道土地是实实在在的,只要肯付出辛苦,加上老天爷的成全,就会让一家人吃饱饭。况且自己三个孙子,全家兴当然不算自己的孙子,将来土地越多越好……堂兄为了这事专门跑回来一趟,劝说全老太爷,全老太爷才勉强卖掉了部分土地。划分成分时,本来应该划成富农的全家,在堂兄的帮助下划成了中农。全老太爷虽然不懂成分有什么作用,但明白侄子是为自家好,决定趁着刚过年还有些年货,请大侄子吃顿饭表示谢意。

全老太爷吩咐老伴和儿媳妇准备饭菜,杀只鸡,炒几个鸡蛋,把过年剩下的肉拿出来点做了……全老太爷把全老六过年时从镇上带回来的一只卤猪耳朵藏在荤油坛子里,告诉老六媳妇细细地切了下酒。

老六媳妇从油坛子里拿出猪耳朵,闻了闻,浓浓的猪油味道让她咽了下口水,她把猪耳朵放在锅里煮一下,水上面飘着的的油花可以做汤菜,趁热捞起耳朵,放凉了细细地切好耳丝,刚好铺满一平盘。这盘耳朵必须藏好,虽然刚过了年,对于七个正在长身体又常常饥肠辘辘的孩子,食物的诱惑大于一切,更何况是平时根本看不到的猪耳朵。

老六媳妇把盘子放在老太爷的房间的炕桌上,用大碗扣上。老太爷拎着酒壶去打酒。老六媳妇告诉家根:不许孩子们进老太爷的房间。

老六的堂兄来了。老六媳妇开始端菜,当她到老太爷房间端耳丝时脸色变了:平铺的耳丝少了近一半……无论她怎么摆放,盘子都不满,怎么办?她硬着头皮,端着盘子进了厨房,剖了颗白菜,挖出菜心切了,又切了棵大葱拌好了,在老太爷威严的目光注视下把盘子放到桌子上……虽然没抬眼,她感觉到老太爷脸色的变化,急忙走回厨房。

孩子们坐在院子里,等着屋子里的爷爷和堂伯喝酒之后,男孩子才能上桌吃饭,女孩子则跟着奶奶妈妈在厨房吃饭。房间里飘出的酒肉香味诱惑着孩子的胃口,全家旺不时地跑到堂屋门口张望,回来报告情况:堂伯在啃鸡腿,堂伯在吃肉,鸡蛋只剩半盘了……爷爷把鸡翅膀给了堂伯。孩子们蹲在院子里咽着口水等着吃晌午饭。

送走了客人,满面红光的老太爷盘腿坐在炕上:“老六媳妇,猪耳朵是怎么回事?”老六媳妇说不知道,老太爷说我就知道你不知道,叫孩子们过来……虽说吃的是残羹剩菜,孩子们还是撑得肚皮圆滚,他们还在回味着这顿美餐,听到爷爷的叫声,想跑出去已经晚了。家根家基面面相觑,之后把目光转向家旺:“都是你嘴馋,让你吃一条,你抓走一把……”三个姐妹不知缘由,跟着弟兄们进了爷爷房间。

“说吧,谁带的头?谁吃得多?”老太爷拿着一条不薄不厚的油黑发亮的木板轻轻敲着炕沿,家根悄悄地碰了碰家基,家基动都不动,老太爷提高了声音:“说,谁?”板子打得炕沿啪啪响,“家基,是不是你?”“爷爷,不……不是……”老太爷从炕上下来,径直走到家基面前:“不是你?那就你说,是谁先吃的?”家基把头转向家旺:“他,他吃得最多,抓了一把,我们只吃了一两条……”老太爷走到家旺面前站住了:“听见了,你二哥说你吃得最多!你说,谁先吃的?”家旺看看二哥不敢吱声,又回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奶奶,眼泪在眼圈里转动,老太爷吼道:“女人都出去,你们姐妹吃了猪耳朵么?”那姐仨摇着头,她们和妈妈奶奶在厨房吃了点菜汤,老太爷吼道:“那你们就滚出去!”

老太爷挥动着手里的板子,“你们让我丢尽了脸,我说请人家喝酒吃猪耳朵,是镇上馆子里的猪耳朵,成了什么?成了白菜拌耳朵!你们让我丢尽老脸……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家旺看到关上的门开始哭泣,老太爷叫道:“不许哭,你二哥说你吃得多……”他俯下身嘴里喷着酒气,盯着家旺,“你说,谁领着你吃的,谁先吃的?说了,我就少打你几下……”家旺瘪着嘴低着头,家基的额头上渗出汗珠,老太爷的手抬起了,家兴叫道:“爷爷,我,是我……先吃的……”老太爷扬起的手停在半空:“你?”他别着脸看着家兴,“真的是你领着他们吃的?”家兴点点头,“你领着吃的,那你就要多挨打,说,是你么?”家兴点点头,老太爷的板子落了下来:“你小子胆子也大了,敢带头偷吃东西了,供你吃供你穿,你不学好,带头偷东西吃……怎么了得?”板子打在家兴的肩头背上屁股上,家兴只是用手护着头,站在那任凭老太爷打,家根说:“爷爷,我们都吃了,你不能只打家兴……是家基……”老太爷没等家根说完,板子就落在家根身上:“你护着他?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叫你护着他……”家根一边躲闪一边推开家兴。家基低着头躲在门边,家旺忘了哭,傻傻地站在那。

晚上,老太爷酒醒了,他对着门口大叫:“家根……家根……”老六媳妇到门口说,家根没回来。老太爷叹了口气:“家根没事吧?”老六媳妇没说话就出去了。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爷的命根子。老太爷心疼大孙子,但是,他还是觉得面子比孙子重要,更可气的是大孙子居然护着“那个野种”——老太爷背地里对家兴的称呼。他心里清楚,家兴不会领着大家吃猪耳朵,不过,既然他跳出来,那就要教训他,不仅仅是杀鸡儆猴,更是宣泄心中郁积的不满,不是因为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而是老太爷骨子里的观念:养什么别养人。人,都是白眼狼。

要吃晚饭了,老六媳妇领着家基家旺出去找家根和家兴,村里村外喊遍了也没有两个人的影子。老六媳妇坐在厨房嘤嘤的哭,全老太太在地上唠唠叨叨地数落全老太爷,全老太爷闭着眼睛躺在炕上,心里有些后悔。天色完全黑了,大门一响,家根进来了。老六媳妇急忙迎上去:“你去哪了?吓死我了……”家根进了厨房看到灶台上放的稀饭端了起来。“家兴呢?”老六媳妇问。“走了。”“去哪儿了?”“镇上。”老太爷人在炕上,耳朵没闲着,大孙子回来他的心放下了,听到家兴去镇上了,坐起来说:“我就说过,野种是留不住的。怎么样,我不就是打了他几下,还是因为他犯错……”家根咽下几口稀饭提高了声音:“我送家兴去镇上找爸了。爸让家兴留下。这样你们就不会看着他不顺眼了。”老太爷的话被截了回去,他很想发作,但是听着大孙子的口气,他只说:“走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全老六看着家根带着家兴来找自己,以为家里出什么大事了,听了家根的讲述,全老六对家根说:“家基总觉得自己精别人傻。你回去吧,家兴留在镇上。” 全老太爷听说家兴在镇上读书了,在家里跳着脚骂:“全老六,他就不是我儿子,就是个混蛋!人家的儿子你拿着当宝,还送去读书,也不睁开眼睛看看,反动派的崽子还去读书?自己的儿子斗大的字不认几个。”老太爷在侄子那新学了个词“反动派”终于派上了用场。

老太太和老六媳妇虽然心里不满,但是她们才真的是眼不见心不烦,只有谈到家兴读书花的钱,婆媳才有共同的话语:心疼呀。 全老六带着家兴住在饭店后边新盖好的仓库里,饭店已经公私合营了,全老六成了保管员。家兴放学后就帮着全老六洗衣服生炉子,寒暑假会自己去找点事情做,到铁匠铺拉风箱搬煤炭,到砖窑厂推土运砖……挣来的钱不多,用来买本子笔之类的,他要尽量减少全老六的负担。

全老六常对家兴说的话就是:“虎父无犬子,你要争气。”家兴想知道自己的虎父是什么样的,全老六只会说:“你爸,比这个镇上最大的官还大呢。”家兴明白自己要争气,不是为了虎父,而是为了自己。

他顺利考上了初中,初中毕业考上了省城的中专。全老六高兴,带着家兴去裁缝店给他做了身新衣服。家兴说:“爸,等我工作了带你和妈去省城生活。” 家兴的大哥二哥已经结婚了,三个姐姐都出嫁了,家旺结婚在即,全老六工作的饭店成为镇上唯一的国营饭店,老六成了吃国家饭的职工。全老六打算等着家兴分配工去趟省城,家兴却背着行李回来了。

原来他那位引起老全家“猪耳朵”事件的堂伯的儿子和家兴在一所学校读书,他检举揭发家兴根本不是贫下中农的后代,是“国民党军官的狗崽子”、“资本家小姐的私生子”,家兴被分配回了小镇。

全老六过六十大寿了。他的寿宴让全村人羡慕,不是在村子的场地上垒灶起锅,而是坐上大客车,到镇上全老六工作了大半辈子的饭店,那个由私营到国营,如今又被私人承包了的饭店大吃一顿。承包者就是全家兴。

全老六坐在精心布置过的大厅正前方的大桌子上首,大红的桌布映得他满面红光,老六媳妇坐在他身边,嘴角挂着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全家的儿子媳妇迎接着客人,安排着座位。

这时,全家兴搀扶着一位老者走来,这位老者步履蹒跚,满头白发,戴着眼镜,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人。走到全老六身边,老头儿慢慢地弯下了腰,嘴里喃喃地说:“谢谢贵人,谢谢贵人。”全老六急忙站起身:“老哥,这是……”全家兴平静地扶着老人:“爸,他是……我爸。”全老六懵了,他的嘴张着却说不出话。

全家兴过去扶着全老六坐下:“爸,他只是来看看你,向你和妈表示感谢的。”全老六急忙用手拉着全家兴的胳膊,别过脸在家兴的耳边说:“他……他,他来带你走?”全家兴笑了:“爸,我这么大个人还用人带着走么?”全老六似乎才想起家兴的年龄,回过头来看着老头儿咧着嘴乐了:“老哥,快坐。一笔写不出两个全字,一家人一家人。”老头儿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眼睛:“你是我和家兴的贵人。”全老六说:“什么贵人哟,要说贵人,你才是我的贵人。当年我一个穷小子去饭店找活干,账房先生就是以为我是你的亲戚,才在曲掌柜面前说好话留下我。”全“团长”听得莫名奇妙,但还是点头:“贵人就是贵人。” 他对着身后的年轻人说,“过来,叫爷爷。”

酒席开始了,全家兴先给全老六斟满酒杯,自己端着一盅酒,站起身面向全老六:“爸,儿子第一杯酒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按住全老六要端杯子的手,一仰脖喝干了酒,接着倒了第二杯,:“爸,第二杯酒我要谢谢你和妈的养育之恩。”他冲着全老六老两口深深地鞠了一躬,喝干了第二杯酒,又倒上第三杯酒。全老六笑着点头,喝干了自己酒盅里的酒,老六媳妇眼里有了泪花,她将酒盅放在嘴边抿了一下。全家兴又给自己倒上一盅酒,转过身对着全“团长”弯下腰:“爸,我敬你。”全“团长”用颤抖的手着端起酒盅,一仰脖喝干了酒。这时,全家的子孙们过来给全老六磕头敬酒。

全老六在醉意朦胧下听全“团长”讲了自己的经历。他在心中暗笑:当年多么霸气的团长,竟然在部队投降时换上士兵的军装,进了工厂因为有文化当股长升科长,“四清”时被揭发检举,遣送回原籍,半生走南闯北女人不少子嗣更多,最后接纳他的是早被他抛弃的结发妻子和几乎没见过面的大儿子。

全老六暗笑之余,想到自己的儿子也不禁摇头:三个亲生儿子只会土里刨食,倒是这个养子风光无限:承包了国营饭店不足一年,不仅扭亏为盈,而且即将扩大店面……唉,当年全老太爷最常说的话就是:“种了人家的地,荒了自己的田”。如今,三个儿子也在埋怨:在镇上工作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儿子带去读书?只肯供家兴读书,还不是因为好面子,怕别人说闲话……全老六心里满是委屈,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呀。

家根八岁的时候,送他去当年教过自己的老先生那儿念书,仅仅一个月,老先生就让家根回家了,带回来的话是“比他爸还不如,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家基在刚刚成立的村小学上学,老师每个礼拜都来家访:打架,旷课,不写作业……读到三年级就不去读书了。家旺比较本分,也只读到小学毕业,读初中要到乡上,他说什么也不去……全老六悲哀地想:自己家的祖坟没冒那股青烟,出不了读书人,认命吧。

家兴在家不受待见,那就放在自己身边,他也给家兴找过事情做:去戏班子学唱戏,虽然家兴去了,但是他看出来孩子不高兴,也有很多闲话传出来: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不一样,送戏班子去省张吃饭的嘴……戏班子多苦呀,自己的孩子不送去,别人的孩子不心疼呀,还不一定能熬成角……后来送他去中药铺做学徒,家兴也老老实实地干活,倒是药铺老板对全老六说:让他上学去吧,这孩子挺聪明的,将来会有出息的。全老六这才咬牙送家兴去读书。家兴读书成绩好,顺利地考上了中专,毕业虽然没能留在省城,回到镇上就分配了工作。而今承包了这个饭店开始做老板了。难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全老六过七十大寿了。寿宴在刚刚落成的“聚全堂大饭店”举办。“聚全堂”是家兴起的名字,现在饭店的经理是家兴的大儿子,家兴在忙着做什么工厂。全老六的身体非常硬朗,但是老伴儿去世了。他一辈子听的全是老伴儿的埋怨,尤其是把家兴带回家之后。现在耳根清净了,他心里却有不出的凄凉。他从来没有心疼过老伴儿,他觉得一个女人嫁过来,就是要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就是要起早贪晚浆洗缝补,就是要伺候老人操持家务,哪个女人不是这样生活的?如今,老伴走了,夜晚,他独自坐在院子里,才想起老太婆的好:天热时她会塞给他一把蒲扇,天凉时会递过来一件衣服,穿衣吃饭从不用自己管,儿女的婚姻孙男孙女们的大事小情都是老伴儿在操心……

老伴儿曾悄悄地对他说:“当年我不是成心对家兴不好,那孩子也怪可怜的。孩子太多了,日子太穷了,顾不过来呀。” 老伴走了,全老六独自过日子,他有退休金,他不去儿子家,他知道三个儿子对自己不满,他不想听到儿子们时不时冒出来的埋怨:家兴开饭店了,挣大钱了,只是逢年过节请我们吃几顿饭就算了?有钱了,就应该扶持一下弟兄姐妹……全老六心里清楚,弟兄姐妹六家的无论哪一个需要钱,去找家兴,家兴从没让他们空手回来;侄子外甥结婚生子,家兴送的礼钱比谁都多……七个子女,只有家兴每年按季节给老六两口子做衣服买鞋送吃的东西……怎么还是不知足呢?就一句话: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更是坚决不去家兴家,尽管家兴两口子每次回来看他都要接他去镇上住,他都拒绝了。自己住到家兴家,三个儿子还怎么做人?

此时,全老六坐在一间摆放着两张桌子的包间里。包间,全老六很熟悉,自己年轻时的饭店就有包间,后来成立国营饭店就只有大堂取消了包间。包间里都是全家的子孙们,看和全家根和全家基的花白头发,全老六不由得摸摸自己已经没有了几根头发的头。

外边大厅里坐满了人,一片喧闹。全家兴拿着手包进了房间,全家根说:“就等你了,快点。”全家兴走到全老六身边:“爸,我太忙了。你别生气。”全老六笑着摇摇头:“我不生气。”全家的孙子们都跪下,在一片“爷爷健康长寿的”声音中,全老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全家兴坐在全老六身边说,他正领着子侄甥男们忙着成立构件厂的事情,现在已经有了眉目。全老六不知道什么是构件厂,他只是听着。家兴说成立了厂子,就可以让老全家的孙子辈的都有了饭碗,全老六点头笑了。

全老六过八十大寿了。他坐着家兴儿子开的车到了饭店,坐着电梯上了三楼,出电梯时孙子伸手要扶他,他笑着把孙子的手推开:“不用扶,我自己能走。”进了包间,看到家基媳妇正给坐在轮椅上的家基剥瓜子 ,家兴媳妇看他进来急忙起身给他倒茶水。全老六坐在上首,看着二儿子,眼睛有些潮湿,老伴儿走了,家根走了,家根媳妇走了,大女儿也走了……五年前,家根走了之后,家兴不管他如何推辞,坚持把他接回自己家。

全老六住在家兴家里向阳的大房间,白天下楼和老头们打打牌下下棋,晚上看会儿电视早早地上床睡觉。家兴家里请了保姆,但是,春夏之交,家兴亲自给他挂蚊帐;夏天,每天亲自动手赶走蚊帐里的蚊子,看着全老六上床,帮他拉好蚊帐关好灯轻手轻脚地出去;家兴有应酬,这些事情必定是家兴媳妇做,从来不用保姆做这些事情。秋冬之交,家兴亲自给他撤掉凉席,换上厚厚的晒得软软的褥子……

每年过年前,家兴无论多忙,都要抽时间带着他到镇上最好的裁缝店给他做身新衣服,他抽的烟丝是家兴托人到烟厂买回来的上好的烟叶。全老六的退休金都在自己手里,家兴逢年过节还要给他钱,甚至家兴的儿子都会给他钱。全老六高兴,他经常说:这日子真是赛神仙。

寿宴按照惯例,全家的孙子们领着重孙子给全老六磕头祝寿,之后进来敬酒的人全老六就不认识了。这些人是给全总的老父亲敬酒:“老人家,好福气呀,有全总这样的孝子。”“就是,你老身体这么好,活到一百岁,看着你们全家兴旺发达!”全老六点头呵呵地笑着。他向家兴招手,家兴走过来,全老六眯着眼睛,对着全家兴的耳朵说:“家兴,你才是我的贵人。”家兴看着脖子都红了的全老六:“爸,好酒有的是,你少喝点。”全老六笑着:“我没喝多,真没喝多。贵人呐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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