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眼睛、马的忧郁以及一个人的少年记忆

窗外有几棵杨树,树上有几个鸟窝。

黎明时分,那些鸟儿便有了动静。悉悉索索地,应该是抖动翅膀,抑或摇摆脑袋。

一只年老的鸟先发声,声音不高也不亮。暗哑着发出三声后  ,便有鸟儿从不同的树上应和,分别只出一声。

接着,叽叽喳喳起来。听声音,该有十几二十只,品种也有四五种。

我摸索着看了一下时间:4:15。

每天,我都是在鸟语中醒来,

可我从未看到过这些鸟的样子。

树上有窝,窝里有鸟。


我以前住的最久的地方,也有许多杨树。

杨树不是一种好看的树木,缺少造型感,叶枝也没有特别的样子,朴素得就像资质平凡又不打扮的家庭主妇。

但是,很小时,我就对杨树有了莫名的情愫。

刚到北京那一年,六岁。托儿所已不收,上学不够年龄 ,父母去上班,便把我锁在屋子里。

房子的后面有一排杨树。

那时,没有电视,似乎收音机也没有。趴在窗台上看杨树,成了我唯一可做的事。杨树,也成了我唯一的陪伴。

住的是平房,只能看到树的主干的一部分,而最入眼的便是树干上的树疤了。

那些树疤像极了眼睛。树疤有大有小,大致一样的形状,上下两道弧形线,其间有个更深些的疤痕,几乎圆形,就是眼珠了。但上下弧线和人类眼睛的有些反向,便使得那眼睛失了神,多了些孤独和冷漠的意味,如同我的少年时代。

高冷的眼神

许久后,我在毕加索以及一些后现代派的画中看到了许多这样的眼睛和眼神。近两年又发现,僵尸妆和二次元的妆容中,会把眼睛画成这个样子。

正对着后窗有三棵树。透过窗子,我会仔细研究每一棵树上的每一只眼睛。选出几只最像的,然后又在其中选出我认为最漂亮的两只——那就是我的眼睛了。

很像人类的眼睛。


父母回来,我第一时间便是窜出屋子,跑到房后的树中,抚摸那些眼睛,格外地在我的那两只上停留时间长一些。但是,我发现,离近了,反而不像了。

可一旦父母上班把我锁在屋里,我还是会趴在窗台上,看那些树,看那些眼睛。时间一长,我会觉得有些眼睛有了变化,活泛了。

晚上躺在床上,突然就觉得有些眼睛对着我。马上爬起来,拉开窗帘。黑暗里,我能感到一些目光。

当我真的变得文静些,不再和院子里的男孩子们打架时,父母便不把我锁在屋子里了。

我常常跑去看杨树,有时会在树干上做些记号,讨厌哪个男孩就写下他的姓,然后划一个大大的叉;又会靠着树比一下自己的身高,然后在树上划一条线;过几天,又去比,再划。还会用刻刀把那些我认为不像或不好看的眼睛重新修理一下。做这些的时候,有着孩子的天真、顽皮和淘气 ,虽然带着那个年代天然的无神气质,但有时,难免心中一颤:你疼吗?

快八岁时我才上学,刚学了一些字,就迫不及待地写了人生第一句‘’诗‘’:你的眼睛充满忧伤,却从不流泪。我把‘’诗‘’藏起来,那个年代,这样的诗显得很不革命。那时我们学得最多的是‘‘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和‘‘万吨轮船高又大,一艘一艘下水啦’’,还有‘‘火车向着韶山跑’’。

但是,无论哪个年代,少年在成长中的疼痛总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表现出来。有人表现为对食物的热爱,以后或长成胖子或做了厨师;有人表现为对运动的疯狂,当然,后来成为运动员的并不多。大多数人会成群结队,在相互陪伴和游戏中度过。也有一些人会通过阅读和写作疏解,他们中的一部分歪打正着成了学习模范,一少部分成了诗人——人们眼里的神经病。

后来,看到顾城写的两句诗,大致是:你失去了一只臂膀,却睁开了一只眼睛。

应该是写杨树的眼睛的。

如此看来,每一只眼睛背后都有疼痛,应当流泪的。

据说,写这两句时,他也八岁。

好在,我天资不够,又不勤奋,随着年龄的成长,对事物越来越不敏感,对人越来越抱有同理心,终难成诗人,也很难成为一个神经病。

我的诗人格局停留在我八岁时那句不流泪的忧郁眼睛上。

那些日子, 我总是注意看树。院子里有两棵长在一起的核桃树 ,树干粗壮,树叶宽大;院子外水沟两旁有许多的龙爪槐,造型奇特。但它们皆无眼。

后来,我发现了比杨树的眼睛更适合用忧郁这个词的眼睛,那就是马的眼神。

小时候,丰台这个地方还是经常能见到马车的。

因受革命教育太深,一看到马车,我第一反应就是欧阳海拦惊马。而且马上联想,如果恰好遇到一匹受惊的马,我是拦?还是不拦?我虽然从小就觉得人生无趣儿,但我还是怕死。可是,作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好像不该怕死。我为自己在不够坚决感到羞愧的同时,还是盼着能做一个英雄:如果我因抢救人民财产拦惊马而死,我就会被全国人民所敬仰学习,大家会胸前戴着小白花,对着我的遗像流泪。我的事迹还可以收入小学课本。这样想的时候,我不禁为自己的壮举感动得热烈盈眶,又担心并没有适合做遗像的照片。

见过那么多马车,一次也没碰到过马受惊。

无意中,却发现马的眼睛——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那又是一双包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才显得如此忧郁的眼睛呀。

马的忧伤我不懂


它看着你时,有些无助,有些压抑,但都是淡淡的,恐怕给你带来不快或负担。所以,那眼神又似乎并未望向你,只是望向一个远方,又或只是望向自己的内心。

马的内心是怎样的呢?

少年的我,无数次地走近马,想和它做朋友,但都止于它的眼神。它的忧郁似乎并不需要打扰。

一直到现在,无论是从电视电影上,还是书刊画报上,只要见到马,我依然会被它的眼神打动。有时外出,很难得地看到马车,我会紧紧打量那马,走远了,还不断回头。


不知马儿可知我。

我的心里,装着两双眼睛。一双是杨树的孤独,一双是马的忧郁。

一个人的少年,是抹不去的记忆。

找个时间,回到老屋,看看那些杨树;出去旅游,恰好与马相逢。

有家,树才是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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