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坦然接受，还是积极应对，残年的脚步声，正咚咚的向你走来，越来越近…

      父亲离世后，母亲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无所事事，日渐憔悴。我们决定把母亲送回她自己的家，和弟弟在一起，改变一下环境，或许能让她振作起来。不幸的是，回家后不久，弟弟也因病去世，母亲在一年之内遭遇丧夫失子之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那年母亲七十七岁。
      母亲在空荡荡的屋中饱尝着孤独和清冷。白天买菜做饭，走门串户，时光倒也好打发，一到晚上坐在电视机前，孤独就像一张大网笼罩着她。母亲是坚强的，她从不把这种苦痛流露出来，尤其是在我面前，她怕我把她领回家。
      知母莫如女，如执意要把母亲带回去，她会不开心，母亲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不仰人鼻息。我五岁那年母亲就毅然决然离开祖父母家，自己买房，过起了小家庭生活。母亲是位能干的人，里里外外一把手，把小日子过得妥妥贴贴的。一辈子都是当家人，操持着整个家，又怎肯寄人篱下，哪怕是亲生女儿家。
      母亲很快走出了阴影，适应了独居生活，每天生活很有规律。晨起公园拳操，完后逛逛菜市，饭后串门走户，闲时养花遛狗。母亲更多的时间还是在泡剧，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电视机旁。听说久坐电视机旁，容易痴呆。可母亲不看电视又能干啥呢？电视可以帮她驱赶许多寂寞和无聊。看着母亲日子过得有条有理的，我也只能顺着她了。
。  母亲常年在家唯一陪伴她的是臭臭，臭臭是一条泰迪犬。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抱回来了，原本是侄女抱回来玩的，后来抚养义务就转移到母亲这里了。臭臭见证了家中的变故，父亲弟弟相继去世，侄女远嫁。臭臭唯有和母亲相依为命了。每次到母亲家都可以看到臭臭和母亲平起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尽管我对此很不满，嫌脏。但我知道，在这个家里，狗狗的地位比我重要，我只有拿张凳子靠边坐。母亲原不喜欢养狗，如今却和臭臭成了不离不弃的亲密伙伴，臭臭也是母亲在家中唯一可以交流的家庭成员。我常看到母亲拿着一根竹杆敲打着地面呵叱臭臭，就像是管教一个顽皮的孩子。这时我似乎又看到了母亲原来的样子，精明能干，天生就是一个管理者。母亲在企业一直是基层干部，退休后在居委会，主任书记一肩担，还担任过两届区人大代表。把里弄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再也没人被她指挥，被她差遣。她只有对着臭臭发号施令。直到后来连臭臭都驾驭不了了。一日我到了母亲那里，发现母亲刚出锅的一碗茭白炒肉丝放在桌上全给臭臭吃了，盘子舔得精光。我气急败坏的对着母亲嚷嚷“妈妈，怎么可以这样，你都不管管它”从母亲那淡定的表情中，我就知道，这事一定发生过好多次。意味着母亲最后一点点权威也逐渐被瓦解了。连臭臭都不把她当回事。臭臭陪伴母亲整整十年，也老的不行了，臭臭是死于心脏病。我是家里最不喜欢臭臭的人，听到这消息也难受了好一阵，但我更替母亲难受，可在母亲脸上竟看不到一丝丝悲伤。是不想表露，还是母亲老了，情感退化了？
      母亲因血糖控制不好引发了心梗，已放了三根支架，要命的是又沾上了房颤。母亲不怕糖尿病，却恐惧冠心病 ，这会让她感到无助。我劝她住到我那里去，她还是不同意。看样子移窝比心脏病更可怕。民间有一种说法，老人要避免移窝，所以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的维持现状。为了预防不测，我买了一个老人手机，以便母亲发病时可以随时打我电话。但这一切已为时过晚，我发现母亲的学习能力已经很差了。我不厌其烦的训练，接电话，打电话，可当着我的面可以，离开我又不行了。母亲原来有一部手机，开始还记得每日充电，后来常常关机。经常不用，慢慢就生疏了。对此我很自责，若我勤于联系，母亲也不会把手机扔掉。我和母亲都没有相互打电话聊天的习惯，有事也三言两语讲完就挂。有时没讲完母亲也挂，再拨通就显不耐烦，我想也许剧情正在悬念中；也许菜还在锅子上。本来我就是个不上心的孩子，渐渐电话少了，母亲也不用这劳什子了。努力了好一阵，我仍然打不到她电话，永远是关机状态，她总是胡乱按了关机键。最后彼此都彻底死心了。好在母亲习惯用座机，房颤的问题也渐渐得到了控制，没有发生过惊险的事故。
      每年春节年夜饭后，我总想留母亲过完年再走，终不能如愿。母亲有重要事放不下。不是因为臭臭，她要回去守候。守候着电话拜年，守候着老邻居老同事登门拜访。母亲在任职期间古道热肠，做了不少好事，帮了不少人。这些人怀揣感恩之心会来看望母亲，母亲很珍惜这份感情，这是万万不能错过的。这时的母亲是幸福的，温暖的，她还在人们的心目中。随着年轮辗转，光环终将会褪去，温暖也慢慢冷却，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少了，电话也越来越少了，也许大家都老了。以前母亲出门，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如今好像都变得不认识了，就连天天见面的近邻也很少打招呼，各家都在忙着各家的事，谁还有功夫搭理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老太婆呢？想想我不也常躲着弄堂口的舅婆吗？因为稍躲不及就难以脱身。不过母亲不缠人，她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自己残留的自尊，极力守护自己的脸面，她害怕被人发现，她已老的不行了，所以常常闭口缄言。
      母亲真的是越来越老了，走路常常摔跤。大脑和肢体不协调。我最担心的是她一人在家洗澡，万一跌倒怎么办啊！我决定帮母亲申请长护险。母亲一向反对请阿姨，她不愿有人打扰她的生活。但这次很容易就达成共识，我发现母亲已不太固执了，不经意的会迎合我，讨好我，不再和我对着干了，这也许是一种不自觉的重心转移吧，她需要靠一靠我了。当评估人员上门来评估，习惯性不示弱的母亲尽挑好的说，把自己说得棒棒的，第一次申请就这么泡汤了。于是我又第二次提出申请，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等我到了，才可以评估。对外交涉是母亲的强项，好强是她的性格，分分秒秒都要表现出自我价值。第二次又自作自作主张把评估问卷做了，也许评估人员已看出什么端倪，或考虑老妈年纪大，且又是独居，这次总算是通过了。
      我给阿姨的主要任务是帮助母亲洗澡。有人看着母亲洗澡，我放心多了。一次我去看望母亲，发现母亲脸上青肿了好大一块，而且手臂动作也不太灵活。问母亲咋弄的？母亲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在我再三追问下才告诉我洗澡的时候跌了一跤。我大吃一惊，忙问护理员哪去了？她立马警告我，不准你去问阿姨，和别人无关。是我自己不小心。后来我还是悄悄的问阿姨，怎么回事？，阿姨冤屈的大叫起来，是你妈不让我待在她边上，差我干别的事去啦。我相信事情属实，但我还是很严肃的对阿姨重申：今后你只听从我一个人的指令，这事万万不能再有下一次。好在母亲没有更严重的事发生，看来请护工并不是件万事大吉的好方法，我又开始忧心忡忡。
      母亲的记忆力呈直线下滑，渐渐记不得昨天去了哪里？上一餐吃了什么？但母亲对于钱财一向是记得清楚的，后来也渐渐不行了，老问我她有多少钱？母亲对工资卡很敏感，我从来不敢提替她保管之事，唯恐被误认为觊觎她的钱财。可后来有一阵，三天两头的帮她找身份证、医保卡、工资卡……。常常补了卡又寻着。别提有多闹心。直到有一天她拿着存折交到我手上，告诉我：医保卡找到了。我心头一颤，母亲是真的糊涂了。于是我没得商量强行接管了母亲所有的财物卡证，当然母亲和我大闹了几日后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我知道，这对母亲来说是生命中的一次重挫
      母亲的独居生活还是快乐的，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就吃什么。没有约束的生活也带来后患。自我管理能力也越来越差，血糖越吃越高。母亲有时烦我的原因是我老像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捉漏揭短，批评苛责，令她心烦。唠叨最多的还是关于吃的问题。吃饭常常没规律，不想吃时就不吃，肚子饿了就拼命吃。喜欢吃零食和水果，尤其喜欢吃甜食。她经常会买一些炒米糖、油枣之类的东西吃。每次都忘了会挨批评，主动拿出来与我分享，然后被我没收，警告下不为例。母亲当成耳边风，不停的拿走，不停的买，非得把我也吃成糖尿病不成。直至我宣布所有垃圾食品全部扔到垃圾桶去，这才奏效。但我知道，暗地里母亲还在继续，只是不与我分享 罢了。因为母亲的血糖指标是藏不住秘密的。
      好些日子没有看到母亲测血糖了，也许她不愿看到那些烦心的数字，也许是真忘了，提醒了好多次也无结果。一天晚上，母亲打来了电话，说她的血糖快到三十了。母亲还是有感觉的，她自觉不妥跑到邻居家验了血糖，然后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可怜兮兮的给我打电话。当晚挂了急诊，果不然二十八，第二天便收治入院用上了胰岛素。这次住院意味着母亲即将告别长达十年的独居生活，需要依附他人生活了，对我来说顺其自然的收复了母亲，解决了多年悬而未决的老大难问题。
      一个多星期的住院生活，母亲像被强制改造过一样，特别听话顺从。出院那天母亲也没问去哪里，像一个木偶，任人摆布。车子启动，母亲凌乱的白发随风舞动起来，她毫无表情的望着车窗外来去匆匆的人流，那懵懂的眼神，像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