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东哥的悲喜人生(3)

清明节一过,北方的天气才真的逐渐转暖,尽管风还夹带着些许的寒意,但已经不那么刺骨了,阳光也温和了许多,照在人身上热乎乎的。地面的枯草从根部开始泛绿,萌发新芽。

年轻人在这春风的感召下,不再听老人们传承的春捂秋冻,都开始脱掉棉衣,换上春装。

月儿姐自从上次回长春再回来,早我们一周,就换上了春装。上衣是一件浅灰色的条绒夹克,里面是黑色手工编织的毛衣、脖子上系着一条透明的白丝巾。下身是黑色的帆布裤子,脚上是一双系带五眼的黑皮鞋。她的这身装扮,在那个年代是很时尚的。

那天晚上我去车站接她,她非常轻盈地从绿皮车上跳下来,优雅又好看,我接过她手里的旅行包,准备一起回学校。在走出车站检票口,我无意识地瞟了一眼我们大院的大门洞,看见昏黄微弱的路灯阴影下,站着一个挺拔而熟悉的身影,我知道那一定是晓东哥。

我没有大惊小怪,而是挽着月儿姐跟着人群,走车站对着的那条有路灯的大路,去学校略微有点绕道,但是路好走还安全。等要穿过那条大门洞门前的横马路,我又扭头看了一眼我的左手方向,晓东哥依旧站在那个阴影下。

这天中午送完月儿姐在回家的路上,遇见晓东哥,我窥探到了他的心思,并投其所好地,把月儿姐的一切毫不保留地说给他听,可不知为什么,听完我的滔滔不绝,并没有让晓东哥兴奋和开心,相反,我倒是觉得他有些心事重重。临走时,他很认真很正式地叫着我的名字说,小雨,你向哥保证,千万不能告诉你月儿姐,也不告诉其他人,咱俩今天聊她的事儿。

他没说为什么,我也没问,但我觉得晓东哥自有他的想法,只是很好笑他的那副表情,原来的刚毅、果断、骄傲和自信都不见了,连话都说得不利索了。我心想,你就说让我别告诉任何人呗,还特意强调一下月儿姐,矫枉过正。我又不是传话筒,我在之前和月儿姐一顿讲究你,连饭都没吃好,我也没告诉你呀!

但因为很少见晓东哥这么严肃,我还是把这个好笑压了下去,庄重地点头答应,告诉他放心吧!

我们的学习还是一如既往地紧张,所有人都像上紧的发条,死命地咬合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因为大家都知道,高考会带给我们的改变和福祉,尤其是那些家在农村的同学。

可是,最近我们班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天下午上体育课。

说起这学期我们班的体育课,可真是挺有意思的。

其实,一进入高二,我们就不太爱上体育课了,主要是同学们都觉得,这会儿上体育课耽误学习时间,不如把体育课改成自习,背背题,做做卷子,或者补补自己知识上的短板。

于是很多有体育课的时候,上课铃声已经响完第二遍了,操场上为数不多的人所形成的队列,还是七拧八掙的,更有慢悠悠踱着方步,稀稀拉拉陆续加入队伍中的。体育委员站在队伍前,一直等着人差不多到齐了,才整理队伍报数,常常是一等就是十几分钟,依旧还有不来上课的。

但是学校却认为,越是学习压力和心理压力比较大的时候,就越应该通过体育运动来缓解和释放,以便能够更好地应对高考。所以,体育课不仅没停,还更加强化了,这学期又给我们新换个体育张老师。

张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是这学期刚刚开学,那时,天气还十分寒冷。上课铃声已经响第二遍了,大家还像以往上体育课一样,一个个蔫头搭脑的,缩缩个脖子,极其不情愿地来到操场。张老师却早就站在了队伍的前面,凛冽的寒风中,他没戴帽子和手套,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破旧的蓝球衣,精神抖擞。

他问体委人到齐了吗?体委说差不多了。他就让体委回到队伍里,自己挺着胸脯,大声吆喝我们:“稍息~立正~向右看齐~报数!”然后说了一番非常经典的训话。

他声如洪钟地自我介绍,我姓张,这学期我来教咱班体育课。介绍完自己,然后他用手指点着我们说:“咱们第一次见面,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磨磨叽叽,水裆尿裤,是西瓜皮揩屁股,黏了呱抓。”还没等我们反应,他又使劲地拍拍自己的胸脯接着说:“你们看看我,我做什么事,向来都是鸡蛋壳揩屁股,嘁掣咔嚓。以后我上课,谁也不许迟到、逃课,身体有特殊情况,提前打招呼。现在,向左转,跑步走。”

然后,我们就张着哈哈笑的大嘴,迎着寒风,围着操场,呼哧呼哧地跑了两圈。

这个张老师每节课前,都有很经典的语录,我觉得大家不是喜欢上体育课,而是去听张老师诙谐有趣的训话。

张老师也很理解我们,他知道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是十分紧迫的,每节课基本上前半节,后半节自由活动,这样,一些不爱运动的同学,就可以回到教室自习半节课了。

我们班的一部分男同学还是挺喜欢上体育课的,主要缘于我们班的体育委员篮球打得好,所以带动了班级的男生喜欢打篮球。而我喜欢看他们打篮球,常常是就我一个女生,站着一群男生的边上,一直看他们打到下课。

这天下午的体育课,跑完圈,我惦记着化学卷子还没有做完,晚上自习李老师要检查的,所以我就没有看男生打篮球,去了趟厕所,准备回教室做卷子。

走进教学楼,就看见一群女生还间杂着几个男生,都在教室的门前的走廊里,仨一伙,俩一串的,在一起嘀嘀咕咕,还有几个女生站在教室的门口,教室的门紧闭着。

我问站在门口的同学,没有钥匙开门呀?那几个女生“吃吃吃”地笑着摇摇头,我又仔细看教室的门,却发现门没有锁,疑惑大家为啥不进呢?刚想拉门,就听小杰在走廊窗户旁边,压低嗓音喊我的名字,我回头看她,她拧歪着脑袋,嘴向一旁撇着,眼睛快速地眨巴着,不知道向我表达什么意思。我急着做化学卷子,本来那个李老师就不喜欢我,我害怕被他说。

我没理小杰的挤眉弄眼,一把拉开教室的门,后面响起了众人的“噢…”声。

我走进教室才知道,原来教室里有两个人,而且是一男一女,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门外的所有一切。

我们那个年代,对男女之间的关系是极其敏感和封建的。在学校,不要说男生和女生两人关着门单独在一起,就是一个班的同学,平时见面连话都不说,彼此好似陌生人一样。像这个小镇,很多人从小到大都在同一个班级,朝夕相处十年,毕业了都没说过一句话。

此时这两个人,正围在地中央的铁炉子边上,已经停火好久的炉子燃烧着。

男生蹲在地上用炉钩子捅炉子里的火,并从旁边的一个筐里取木拌子往炉子里添,女生坐在炉子旁边,手里捧着一个茶缸子,腿上盖着一件近乎于白色的蓝衣服,我这时才注意到那个男生,只穿了一件多色毛线编织的花毛衣。

我都要走到他们俩眼前了,门外的同学才陆续地都进来了,围在炉子边的两个人也迅速地站起来,男生从女生手里接过衣服穿上,然后分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个过程都是无声的,除了走路和挪桌椅的声音,教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两个同学,男生叫王苛,女生叫王荷,在我们班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茅。

因为名字很像,而且学习都好,班主任米老师就曾在班级戏谑说,你们俩是不是哥俩?

其实王苛家在农村,纯农村孩子,原来在万顺学校,后来合并到我们学校我们班的;而王荷家在镇上,属于城里人,从小到大都在镇上的学校。如果没有高考,学校不弄这么个理科班,他俩可能一生都不会有交集。

我和王荷是小学同学,她大我三岁,关系一直很好,特别是对我目前的学习帮助很多,我上课听不懂的,习题不会做的都去问她。

而那个王苛,我也很敬佩,他人长得干净,做事文明,不粗野,不说脏话。他不仅数理化学的好,文言文中的那些“知乎则也”,实词虚词的,都弄得可明白了,作文经常被米老师当作范文。

此时,我觉得场面有些尴尬,于是就大趔趔地声音挺高地,隔着一排桌椅问王荷,咋没去上体育课?

她说她感冒了,浑身发冷,好像有点发烧。

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确实热乎乎的,我说吃药了吗?她说吃了片索密痛。

我回头看看炉子说,呀,多亏炉子生火了,不然这教室阴乎乎的。随后我跟她说,那你多喝点热水,不然就回家吧。

她说,没事儿,挺一挺。

我们这个班同学,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22岁,最小的就是我16岁。我因为是高二才从山沟里的奶奶家回来的,年纪又小,大家都觉得我傻乎乎的,但也都挺喜欢我的。所以我打了个圆场一点不显得突兀。

可这时,蓝贵青阴阳怪气地站出来说我,你像个小大人似的,还挺会关心人,人家王荷还用你关心?

我翻了蓝贵青一眼说,那你来关心。

蓝贵青拉着长声说,我咋关心呀?我又不会生炉子,也没有索密痛。

教室里的人哄堂大笑。

我知道蓝贵青是故意的,她就那德行,一直嫉妒比她强的人。

我看王荷脸一赤一白的,就低头和她说让她别搭理蓝贵青。我又看一眼王苛,他一直在趴在桌子上写卷子,连头都没有抬。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过了一周。

这天上午眼保健操的时间,我正闭着眼睛揉四白穴,米老师过来拍拍我,让我去教导处见陈主任,说她有事找我。

我忙问教导处在哪里?米老师说在二楼。

我起身出教室,边往二楼走边琢磨,教导主任找我干嘛?我连个共青团员都不是,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给我呀。莫不是我犯了啥纪律的事儿?难道是我背后给个别老师和食堂大师傅起外号,让他们知道了?

边走边寻思就到了二楼教导处。敲门问声老师好!里面就有女人的回声说:请进!我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里面有一位女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我说老师,我找陈主任,我是……。我还没说完,那个女老师就快人快语地说,我知道你是谁,我找你。过来坐。她用手指着她旁边的一个学生凳。

我怯生生地往她指定那个凳子的方向走,眼睛一直没离开陈主任的眼睛。这个看起来和我妈妈年纪差不多大的陈主任,梳着短发,戴副眼镜,嘴角两边的法令纹挺深,一脸的严肃。因为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我就判断不出来她对我是善意还是恶意。

还没等我坐下,就听她开口说:四月六日那天下午体育课你上了吗?

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哪个体育课?

她看我怔怔的,就又补充说,就是上周五。

我好像有点知道她要问什么了,我说上了。

她又说:一节课全上了吗?

我说没有,上半堂课。

那后半节课你干什么去了?她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说回教室写卷子去了。

她说那你进教室里有人在教室吗?都看到什么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之所以我能准确猜出她问话的意图,主要是这几天,遇见其它那两个班的同学,有好几个人问我那天体育课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第一个进的教室,问的差不多都围绕着一个话题:王苛和王荷在炉子旁边坐着,俩人腿上是盖着一个毯子吗?

开始,我还认真给解释一番,可后来越问越离谱,都把我问急眼了,我没好气地怼回去:你们家上课带被褥和毯子呀?纯粹是胡说八道。

现在看来,这谣言传到学校教导处了。于是我就站在她面前,把当时自己所看到的讲了一遍,我还特意告诉她说,那天王荷生病了,我摸她头真的很烫。

听到我这么说,那个陈主任笑了。挺柔和地看着我说,不愧为医生的女儿,还会给人诊断病。好了,你回去吧。回去不要和同学说我找你的事情。我点点头,看来这个陈主任认识我妈妈。

陈主任找完我的第二天是周六,下午上完两节课,班主任米老师通知全班同学,拿着座椅到门口的大厅里开会。

这倒是挺新鲜的,进入高二的第一次。同学们都嘀咕说,有事就在教室里说呗,上走廊干啥,怪冷的。

出了门,才发现,不单单我们一个班,三个班的学生都出来了,座椅摆上,把门厅挤得满满的。

我们班人最多,两列坐不下,就分别接到理科2班和月儿姐所在的文科班的队尾。

面对着我们,在队伍前坐着的是我们所有的任课教师。看出来,这是全学年大会。

很快,在全校抓纪律的教导处王主任激昂的开场白下,会场马上安静了下来。

王主任拿着个有点“嗡嗡嗡嗡”交流声的手提喇叭,非常严肃地大声地说:同学们,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从开学到现在,在学校党支部的正确领导下,在全体高二老师们的辛勤耕耘下,在全体同学们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的教学任务完成的非常好,现在各个学科基本进入了全面的复习阶段。接下来,无论是老师们的教还是同学们的学,都会更加紧张,更加繁忙,我们一定要珍惜时间,要把力气都用在恳劲上。学校领导对我们这届学生非常关心、非常重视,学校的韩副校长也来参加今天我们的学年会,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韩副校长讲话。

前面面对着我们,坐的老师们的第一排的C位,站起一个小个子老头,头发花白,一脸的慈眉善目。

他笑呵呵地从王主任手中接过那个手提喇叭,放在嘴边慢声细语轻声地说,早就应该来看看同学们。目前,在全校两千多人中,你们是最忙的,最有压力的,最紧张的,最辛苦的一群人,你们为了祖国、为了革命,为了四化,也是为了我们学校的声誉,在拼命地读书,和时间赛跑,在争分夺秒地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给抢回来,你们是值得我们全校师生们学习的,引以为骄傲的。

现在离今年的高考满打满算,还有十二周的时间。同学们,十二周,八十四天,屈指可数,我们却还有那么多的学习任务需要完成,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不是太早?

韩副校长向前微倾着身子,眼睛微笑着环顾着我们,本来地方就不大,我觉得我和他都对上了好几次眼神。

突然,他表情瞬间就变了,变得极其严肃,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了,声音也提高了起来,一点也不亚于那个王主任。

他说,可是有的同学,不珍惜时间,不好好学习,思想复杂,想一些不该是学生想的事情,有课不好好上,逃课去做一些不是学生应该做的事情。

一听到这里,大家就嗡嗡嗡嗡地开始议论了,猜测是在说谁,也有把眼光投向了王荷和王苛的。大家心知肚明,因为近期就发生了他俩这么一件事,今天的会就是为这个而开的。

后面这个韩副校长又讲了不少,我基本就听不进去了,心蹦蹦蹦的跳,面红耳赤的,感觉说的好像是我,我这傻乎乎的人,都有点坐不住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男女之情,是令人极其不齿的。

果然那个韩副校长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应该让我们在座的人都一生难忘。

前面我没听清他还说了什么,只是因为我发现他的表情又回到了最初的慈眉善目,所以他的话又飘进了我的耳朵。他用手指点我们,语气有点轻蔑地说:你说你,一朵花都没开呢,就做这种事儿,多磕碜呀。

我当时听了差点没站起来问问他,都做啥事儿了?想想和我也没啥关系,还是别逞能了。

学年大会,就在韩副校长的训斥下,结束了。

大家搬椅子回教室,个别几个人有点幸灾乐祸,叽叽喳喳大声说笑着,好像她多纯洁多正派似的,但大部分人都垂头丧气的,觉得有些过分。本来我们男女生之间见面像陌生人一样,临近毕业了,刚刚有点缓和,彼此建立些信任,结果瞬间就被击打坍塌。这次大会后,我们这届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了。

我望了望王荷,她坐在座位上,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正在整理书桌。

我走到她身边,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把着她的肩膀说,走呀,去食堂吃饭吧!

她说她今天晚上回家吃饭,不去食堂了。

我说那你还回来上自习吗?她说看情况。然后她又开始低头收拾书包。我们那时候也没有教材,都是老师给印的卷子,每周都得整理一下。她收拾得很仔细,把做过的卷子都装进了书包,一些废纸让我帮忙扔进垃圾桶。课桌里就剩点老师新发的还没有做的卷子,显得空荡荡的。

我想安慰她几句,又没有什么合适的语言,就没话找话地说她干净利索。

她笑了笑,站起来和我说我走了。

我跟着她往外走,我说你没事儿吧?她说没事儿,你快去食堂吃饭吧,月儿姐等你哪。月儿姐正站在我班教室的门口。

晚饭的时候,食堂里的人基本都在议论这件事。

我问月儿姐,怎么看?

月儿姐细嚼慢咽地吃着玉米碴子粥,低垂着眼皮,说那个韩副校长有点小题大做,就是两个人的事,大可不必在这么多人面前说。

我说他俩也没啥事儿呀。

月儿姐抬起头笑了笑说,事儿肯定有,不过也就停留在彼此欣赏。两个人应该是情投意合,刚燃起点爱情之火。

我接过话说,马上就给扑灭了。

月儿姐说,你以为是蜡烛呢?说扑灭就扑灭。她慢悠悠地夹了一块榨菜,放到嘴里,然后定睛地看着我,一边咀嚼一边说,人有两种状态是自己控制不住的。一个是咳嗽,还有一个就是爱情。爱情来了,是阻挡不住的。

月儿姐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晓东哥,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控制不住咳嗽。

在回教室的路上,月儿姐哼着鼻子说,韩副校长说的也对,现在关键时刻,不能分心,这事儿还真不能考虑。

我说那咳嗽偏这个时候来了怎么办?

月儿姐笑着打了我一下,说喝点水压压。

周六晚上学校不要求大家自习,所以教室的人不多,月儿姐也就在我们班,和我坐在一起自习。

八点下课,我和月儿姐磨蹭了一会儿,最后离开教室。

关完灯,正准备锁门,就听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是王荷的两个姐姐,王萍和王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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