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断了，无路可走，但并不是尽头。我想尽头还在很遥远，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煎熬着。你知道吗？我最近总在回忆以前的事情，尤其想把快乐的事情过一遍，但是寥寥无几。我这才发现从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或者说我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快乐的时间少的可怜，大部分都是处于无聊或者痛苦之中。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一切都恰如其分地降临在我的身上。以前有很多烦恼，但自己真正去思考、去感受、去意识的很少。近来或许我的神经变敏感了，稍微有点不开心的事情触及就痛苦不堪，那种绝望感让我甚至会有想死的念头。我不想有这样的感觉，我想逃离。可无处可逃。每天我醒来第一眼，看到这所阴沉沉的屋子，边边角角我都近乎能闻的到死气。我时常感觉自己离灭亡不远了。我期盼着它快点到来。”
“最近啊，我的心情好了些，这不抽空给你打个电话？你听听我的声音，或许真的可以感受的到。我还不想离开这个世界，虽然我蛮绝望的，活着总有期盼——遥不可及的期盼，觉着活下去吧，一定会到来。我有时候会问到来什么？快乐、满足、解脱等等闪光的东西。可细思他们的到来都是无原由的。于是乎我又不安的很，绝望感再次把我笼罩。后来我不去想它为什么会到来，我相信它会到来，真的。我这么说你定会觉着我自欺欺人。不过，你应该会理解我的。真的会理解我，不是吗？我们从小学就是同学了，一直都联系着。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了，我的父母也不能了解我。“
“今天他又来找我了。我估计我离开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我很怕，怕的同时我又感觉兴奋。我和母亲说了关于他的事情，但是母亲不信。我想现在只有你肯听我认真地说，但我又觉着你也不信，虽然你总喜欢奉承我，敷衍我，这些我都知道，你不必假惺惺的。恕我说的这么直白。我很爱你的，真的，你是我永远的兄弟。“
“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说真的，我还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他来找我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每次看到他我都好怕，虽然我厌倦了这个枯燥无味、不断折磨我的世界。正如我之前对你讲过的，我有希冀。这个希冀就是你。你能把我带走的，不是吗？“
以上这些话是小天给我讲述的。小天在最近的两年间给我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多，近来几乎每天都给我打一个。孤单、失望、落寞、阴沉等等消极的情绪通过他的话语表达出来。我不会去认真弄明白他说的一字一句，但是他的语气和用的那些沉郁的词汇给了我一种绝望至死的感觉。
电话中小天说的“他“是一种”幽灵“，小天说那是死神，名叫”无常“。”无常“这个名字是小天亲自问他的。小天问他从哪里了，他说自己是来自另外一个虚无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所有的物都在自然而然地活着。无常还告诉小天，小天正处于一个荒诞虚无的世界，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尤其在死亡面前。他劝小天尽早离开这个世界。小天当然不愿意，无常却说在今年的十二月初就要取走他的灵魂。小天不信，在开始的时候小天觉着这是他精神紊乱的幻觉，可是后来在小天和他的对话中试图找到那么一点虚幻的证据，但是真切的根本来不得怀疑。毫不夸张地讲，“无常”这个幽灵的存在比小天所属的现实还要真切。用无常的话来讲，“另外一个虚无的世界比你所属的世界真切一百倍，只要到了那个世界，你就会觉着自己曾经呆过的世界毫无意义。”
至于如何进入到那个空间里，无常说的很明白，听上去还颇有逻辑。他说我们现在存在的世界是三维的，之所以我们不能看到更高维的空间是因为我们肉体的束缚。一旦我们脱离了肉体，即灵魂脱离躯壳，那么就会进入到一个无限的时空。那里没有时间也就没有怀念，那里没有肉体也就没有欲望，那里没有心灵也就没有失落，那里一切的物都是平等，什么感情都没有。无常说，那里就是真正的天堂。
二
这座城市的天气近来阴沉之极，在我的印象里已经有数十天没有见过阳光了。整天乌云密布，但是下雨天几乎没有。整日头顶着这片阴暗沉沉的天空，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一直期盼着下雨，但是老天仿佛偏要和我作对，摆出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又迟迟不肯，直到现在，我开始没有了耐心，我要离开这里。我实在难以忍受这里的天气氛围，又加上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大约有两年之多。
我喜欢四处行走，从我初中退学以后就是如此。先是在河北的唐山学做刀削面，再由朋友介绍孤身来到北京。北京的人很多，交通很拥挤，每天上下班费时费力，等等不适的状况我想大家也都了解，就算是没到过北京的人也会有所耳闻，议论纷纷，“北京压力大，消费高。”这就是大家对我们首都的客观评价。
从北京辗转又到了太原，最后来到了张家口。这城市我刚来的时候天气还算好——北方的城市，四季分明，空气也还不错。但就是这最近的一年，常常出现雾霾，这几天又连续阴沉。我想应该换个地方了，这是我呆在这里两年后的抉择。人在某个地方呆一段时间，或者做某件事情很久，就会乏味，接着躁动不安，想要接受些新鲜事物。我的猎奇心很重，这点不仅仅是我的同事这么说，我的老板在我刚来的时候也嘻嘻哈哈地对我说：“你这小子，呆不长时间的。”呆不长时间的！我笑了笑，算是默认。
两年过去了，这里的事和物我都开始厌倦，然后决定离开。和老板打了声招呼，老板拍拍我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呆不久，年轻人，应该四处闯一闯！”面馆的事情这段时间也不忙，所以我的离开不会耽搁老板的生意。老板人很好，通情达理，我这么走了于他于我都没有什么矛盾，临走时老板还特地多给了我两百块钱的工钱。
我的同事说：“你这两年来干的兢兢业业，老板喜欢你。”这大概是对我的工作业务的肯定。
小天得知我辞职，便要求我去他那里住上一段时间。那时候正值十月份，秋意很浓，我先去了趟北京，那里有我的朋友。我去了香山，欣赏了那里的红叶。拖拖拉拉了将近一个多月，才应小天要求前往他所在的城市——哈尔滨。这期间他给我打了很多电话，自从得知我要去他那里，显得十分急不可耐。拖了这么长时间，现在还有点责备我的意思，当然，我也知道这是源于他对我的关切。
我乘上去哈尔滨的火车，途中的晚上外面还下起了雪，这是我今年所见的第一场雪。我所在的车厢里有很多人是来自南方，对雪十分稀罕，纷纷挤到车窗上往外瞧。坐了十个多小时的火车到了哈尔滨的车站，站外远远瞧见了小天在向我招手。他身着着一件黑色袄子，戴着一个颇破旧的羊皮帽，双手本来插在袖筒里，见我从车站出来，他站在栏杆外挥舞着右手，满面笑容。
之前和他通电话，听他说的那些话，我还以为他抑郁的没有半点生气，看到他现在这样子，似乎情况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差。他亲自站在门口接我，我颇为感动。当我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发现他的面容已经比几年前我见到的他老了很多，脸部黝黑，胡子浓密，毛孔粗大。
小天双手握住了我的右手，不断地搓揉着，笑言道：“怎么样，冷不了冷？”
“火车上还好。“
小天拉住着我右手，走到一辆出租车前，言道：“走，到家里再说吧。”
在出租车开往他家里的途中，小天不问着我的工作和生活，听说我还没有结婚，还佯怒道：“你看你，我都结婚两年了，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苦笑道：“这种事情不是说结就结的，什么事情都要看缘分嘛，这事儿也不例外。”
小天微笑道：“你呀你，还是那样子，什么事情无所谓，得过且过。呆会到家里，我们好好喝一杯。今天早上我知道你要来，特地到林子里打了只野鸡，那味道绝对正宗。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要是今天不喝醉，怎么能交代下去？“
我和小天一路说着很快到了他的家里。他家住在哈尔滨郊外的一个小镇子旁边。周围只有这一户人家，小镇和他家隔着一条河流，当然，现在河流刚刚结冰了。他所住的是一个四合院，很古朴的，进去之后院子里铺着青色的砖，房子还是中国的古式建构。正房坐北朝南，左侧有一间不起眼的耳房，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听小天说两间厢房都空着的，他的母亲和他们夫妇二人都在正房居住。听说我要来，小天让他老婆早早将西厢房收拾了一下。
小天说：“西厢房今天早上生着的炉子，热了一天了，绝对冻不着你。“
三
我和小天是小学同学，那时候我们二人还在沈阳居住。后来他的姥爷去世，他们一家才搬到哈尔滨这地方。这处院子也是他姥爷留下来的，并且他继承了一笔很雄厚的家资。他的老爸也是一个企图心很强的企业家，可惜心脏病猝死，同样也留下了一笔资产。所以现在小天基本上不怎么工作，整天闲坐家里。听他说来，没事干会到四合院的后面那片树林中打猎。林子里的野兔、野鸡很多。他姥爷临死的时候留下来十几杆枪，当年是用来护院打土匪的，现在用作打猎。
他妻子名叫玲子，见我进门之后，表现的也蛮热情，招呼我坐下来赶紧热热身子。他母亲坐在火炕上，因为身体不好，抱歉说：“我这老太婆腰疼，不能下地接待你了。“
“您太客气了。”我说着，把背上的书包交给玲子，玲子帮我放了起来。我坐在火炕旁边的椅子上，向小天母亲问候了起来。小时候我经常到小天他们家里玩，和他母亲倒也熟知。他母亲今年六十五了，头发很多都白了，大概难得遇见一个故人，对我问东问西，有聊不完的话题。
总得来讲，小天的状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遭。吃饭的时候，我和小天在我所住的西厢房内喝酒，围着一张圆桌相对而坐。他妻子和母亲吃完饭菜后，因为困倦，二人都回到正房早早睡去了。
只剩下我和他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已经喝的醉醺醺了），我问道：“你的状态到底怎么样？”
小天点了一支烟，背靠在椅子上，脸上的肌肉虬结在一起，流露了一丝苦涩。他言道：“不知道，我也不明白自己了。可能是生活的单调无聊吧，尤其最近，我时常感觉这个世界毫无生趣。”
“或许你可以找点事情做。“
小天叹了口气，言道：“什么都不想做。不瞒你说，我有好多时候都想到就这么死去。我没有遗憾。。“
我笑道：“你这是闲的发慌，庸人自扰。“
小天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悠悠地抽着烟，烟雾在他眼前缭乱着。
正在此时，忽然电灯灭了，屋子里一团漆黑。
黑暗中听到小天言道：“你等一下，我去正房里取一下蜡烛。这里不知道是电压不稳还是怎么的，动不动就停电。明天让人来好好修一下。“小天的黑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飘起了雪花，漫天飞舞。我站在窗子前看着，铺天盖地的白色反射着月光，天地间被一种阴暗冰冷的光亮笼罩。正在我看的时候，院子墙外投进了一块石头，“咚“的一声砸在地面的砖上，院子门旁的狗窝出来一条黄狗，”汪汪“地狂吠了起来。等了十多分钟，小天还没有回来。我欣赏着外面的雪景倒也不觉着无聊。不一会儿，院墙外冒出了一颗人头，我心中一诧。此人面貌我看不清楚，只见他探头观望了一阵子又离开了。
我正纳罕间，只见小天从正房拿着一根蜡烛走出来，又进入西厢房中。
他把蜡烛点燃，一边和我说着：“晦气的很，这里经常停电。”蜡烛晃动着微弱的光亮照着饭桌，我和小天坐下继续喝酒。
我把我刚刚见到的说了出来——“刚刚我看到院墙外有人。“
小天点点头，言道：“也许是某人家的孩子。“
我听他这么说，想想那个人，总觉着不是什么孩子。可他没太在意，我也就不说了。
小天问道：“你和我多少年没见了？”
我言道：“我初中毕业退学，后来你读高中时，我回家乡见过你一面。五年以前吧，你到我打工的城市看过我。“
小天笑了笑言道：“难得你一出车站还能认出我来！”
“你还不是一样！”
“在这之后有什么打算？“
“回家呆一阵子吧。“我看着对面的他，在昏沉的烛光照耀下，面容显得沧桑。
“其实，有时候我也想和你一样，四处走走。但是这里有我的母亲。”
我补充道：“还有你的妻子。”
四
小天站起身，走到窗户边，指间的烟已经很短了。他将烟头揉在了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我看着他的背影，颓气的很。
小天言道：“你知道五年以前那次我为什么要去找你吗？”
“为什么？“其实我当时就想问他来着，但那时候他总把话题甩到一边。
小天沉默半响，我瞧着他的背影，等的有点不耐烦。
小天淡淡地言道：“那时候我杀了人。”
我心中一凌。
他继续缓缓讲来：“我高中没有考上大学，这你是知道的。有高考完很长一段时间是在社会上混着。那时候我的老爸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妈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我什么也不懂。只是任由自身那些不安的因素支配着，整天打架斗殴，什么事情不好，我就做什么。实不相瞒，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被一帮人打的全身多处出现伤口。我不愿让我妈知道，所以就没和家里人要钱，借钱把伤治好。之后在酒吧舞厅跳霹雳舞还债。“
这段历史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他给我打电话说的都是他的情绪，这也是我一直疑惑不解的——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让他成为如此复杂的一个人。
“后来，终于出事儿了，打群架，把人一刀捅死。那时候玲子正是我的女朋友。我让她到哈尔滨这地方找我妈，于是，玲子安顿在了这里。而我去服刑。幸运的是有朋友帮我，法院定了我过失杀人罪，判了我三年。”
小天回身看着我，脸色淡漠的很，继续言道：“我去找你，正是自首前。”
我言道：“也就是说，你在前两年才服完刑回来？”
“不错。当我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仿佛是一条死狗，拖着疲惫的身子，见到了我的母亲。“
“这也是你忧愁的缘由吧？“我试图猜测。
小天回身坐在了椅子上，言道：“也不完全是。“
“其实可以重新开始的。“
“没什么重新开始的。我见惯了人世间太多阴暗面，你很难想象我经历过什么。有时候我想为什么上天偏偏把人世间的阴暗面揭给我看！我毫不怀疑这个世界有幸福这种事情，但可惜不属于我。现在我想就这样淡然地活着。有时候反反复复地想着自己为什么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越想越苦恼，越想越绝望。“小天说着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点燃，烟头的火星在他脸前晃着，将他深陷进去的眼睛微微照亮。
小天继续言道：“你记着我说过的无常吗？“
“我正要问你呢！“
“这事儿得从我服刑回来的时候说起。在一辆回家的大巴上我遇到了他。他说他叫无常，是个幽灵，我不信。可后来我发现，公车里的人只有我能看见他。“
他说到此，瞧着我淡淡微笑了一下，继续道：“不信是不？说给谁都不信。他告诉我两年后的十二月份会取走我性命，也就是今年，马上要到了呵。后来，我在镇子上的一家饭馆又看到了他，他和我深聊了几句，无非是让我坦然地离开这里，告诉我另外一个世界无忧无虑。当然，我若是现在离开倒也坦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母亲。“
我言道：“还有你的玲子吧。“
小天轻轻点了一下头，苦涩地笑问道：“你信吗？“
我当然不相信，淡淡地笑了一下，言道：“你的精神如此过敏，或许看到的是错觉。”
“我想也是，我宁愿我看到的是错觉。因为很多年前，我的确有过此类幻想，某一天一个死神带着我离开这里。我从监狱回来的一年里，还犯了抑郁症。整天怕人杀我，躲在屋子里的墙角，不敢出来，我母亲受了老大的苦。不瞒你说，现在我还在吃着精神药物，有时候还会动不动地精神过敏，莫名产生恐惧感。“
小天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烟气呛的他咳嗽了几声，接着他把烟放到桌子边让它自燃，继续言道：“这些日子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说的话也越来越古怪。他太真切了，真的，如果你看到他，你也会难以相信那是幻觉。两年来，我一直愁，莫名的发愁，这种愁绪是无常带给我的。每当我快要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就会来找我，我的心情也因此会激荡起来。”
我摇头道：“我真的不理解你痛苦什么。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你的母亲在这里，你还有你的妻子陪伴，生活上钱也够花，无忧无虑。”
小天沉默了片刻言道：“有些事情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你不理解的东西多的是，我不理解的东西也多的是。母亲整天病恹恹的，我总感觉她的命不久矣。虽然医生说老年人的小毛病，腰疼、头疼、胃疼，吃点药物就好了。可整天吃药也不是办法，正常人吃药，没病也有病了！何况是一个病人。这里气氛阴沉沉的，我想让她离开这里。”
小天和我聊了很长时间，先是说了他的母亲，后来又说他死去的父亲曾经有多疼他，但是始终没有提到他妻子玲子。
临到谈话的末尾，我笑着问道：“说说你和玲子吧，应该比谈你父母轻松一点吧。”
小天摇摇头，冷冷地道：“我和她相处这么久了，也没什么好谈的。你早点睡吧。”
五
次日七点半，我听到正房已经有人说话了。我有睡懒觉的毛病，但身在人家里睡懒觉并不怎么好意思。于是乎我拖着身子，努力睁开眼睛，强迫自己穿上衣服。走出去后，空气清透，昨天夜里下了一夜的雪，现在初升的太阳照的大地亮堂堂的，眼睛看着十分舒服。
玲子从正房出来，拿着一把扫帚扫雪，见到我，言道：“怎么起的这么早？”
我口是心非道：“我有早起的习惯！”
玲子笑道：“这是你来了，若不是你来了，我和小天估计又要睡到九点多了。今天天还没怎么亮，小天就叨叨着要给你做早点了。”
听到这话我蛮感动的。
小天亲自给了烙了饼子，并且煮了一壶奶茶。我和小天一家人吃早点的时候，他们纷纷问我睡的怎么样，感觉这里如何等等话语，让我有种家的温暖。我四处飘久了，有时候蛮孤独的，现在和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很是难得。
吃完早点后小天带着我打猎。家里养了两头牛，小天说要骑着牛到四合院后面的林子里打猎。我看着那头老牛摇摇晃晃的身子，估计走起来也笨拙的很，如果骑着这牛去打猎的话，可以想象有多么滑稽可笑。
小天听我说”步走着就可以了“，他憨厚地笑了一下，略显得腼腆，言道：”以前我老爸养了两匹马，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相继得病死了。如果马还在的话，骑马正好打猎。“
他到东厢房将两把枪取出来，均为三八式步枪。
小天言道：“我姥爷倒是留下一大堆子弹，但是年月久了，不能用。我老爸在世的时候，到边境做生意，和蒙古人那边搞到不少子弹。“
小天给了我一件大皮衣和一双厚靴子穿上，他同样也厚实的打扮。
走到后面林子里，发现地面的雪很厚，踩上去可以陷进大半截小腿。
小天边走边介绍道：“要打野鸡的话，得早上四五点那会儿或者下午五六点钟，这个时候会出来觅食。野兔出入倒没什么特别规律。这林子里还蛮原生态的，除了我平时来这里，几乎不见什么人迹。“
我戴着一副棉手套拿着枪，踩着雪”咯吱“”咯吱“咯吱地响动，四周观望着，这片林子位于一个很缓的山丘之上，林木还算茂密，但因为是冬天，树木光秃秃的，百米之内没什么遮挡。
我们俩并排前行，小天开了第一枪，“啪“的一声，响彻在林子里，很是沉闷。小天刚刚打完迅速上膛，调转枪口，毫不犹豫地又是”啪”的一枪。
小天打完后朝着我笑了一下，言道：“运气不错，才开始有打死了两只兔子。平时，我很多情况都是空手而归的。“
我说道：“饶你机敏，眼尖，我什么还没看到。“
小天说了声”跟我来“，他带着我先是往左边方向走了几十步，果然看到一只灰色野兔躺在雪地里，还没死去，肚子微微抖动着，在呼吸。另外一只兔子在我们前方二三十米处找到。事实上，一直到中午，我们和小天在山林里走来走去，也没再见到什么可猎的动物。倒是我没事干，偶尔看到一只鸟从天空飞过，朝着天空“啪啪”开两枪，觉着好玩，当然也打不下什么东西来。
小天见我这样，无奈笑道：“这里鸟很少，但也都灵敏的，你把枪提起的瞬间，早就飞走了。”
我们闲逛到中午十二点多，也都累了，小天带着我朝着山顶走去。
我言道：“我们就在原地歇歇吧。”
小天言道：“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到了山顶再说。”
到了山顶之上，光秃秃的没什么树木了。我站在山上朝着四周看，西边的远处可以看到一个宁静的小镇，房屋低矮，只有偶尔的两三座二三层楼房。其他地方都是重重叠叠的群山，被白雪覆盖着，柔滑白色看在眼底十分养眼。
小天站在我旁边，言道：“这就是我父亲的坟墓。”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在我们位置不远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坟堆。
我说道：“当时埋的也蛮简单的，没有把坟墓修缮一下。”
小天摇摇头道：“人都死了，没什么必要。我想着，在我离开这地方的时候，我会把这坟铲平了，让谁都找不到这里，就当他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不过，我想除了我也没谁会来看他。”
“但是铲平坟会不会不吉利？“
“呵，吉利如何，不吉利又如何？痛苦的事情避免不了，幸福的事情难以持久，这是许多人活着要面临的事情。“
六
小天和我在他父亲坟头旁边捡了树枝堆成一堆烧着，两人坐在一旁，烤兔子肉吃。另外小天还从他的大棉衣兜里掏出瓶白酒，俩人一人一口喝着。
小天言道：“我几乎每天都会到这里陪一会儿父亲。他这一辈子很要强，看不惯的东西总要抗争到底，自己对的事情也总要坚持到底，做什么事情他要做那个领导人，他不喜欢被人领导。他的这种性格与周围人相处很差，被人訾议颇多。就在他临死的时候也有一肚子怨气。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我一个人身上。我想我母亲都没有他爱的我多。如果我真的要马上离开这个世界，真心爱我的，让我体会到‘爱’这个字眼的，真的只有我父亲一个人了。”小天说着看了我一眼，而我正出神地看着他听他说话。
小天把酒递给我，我喝了一口，他又拿着猛灌了一口，继续言道：“我和父亲一样——性格、为人、处事。我父亲选择了面对，他试着融入到人群的大家庭中，但是受到了许多排斥。我比他幸运，我有一大笔资产可以让我逃避人群，在这荒山野岭孤独地活着。”
我言道：“你为什么总觉着孤独呢？你不是还有你妻子，还有你母亲？还有我吗？”
小天无奈地笑了一下，言道：“有些感情你不会明白的。我母亲她很自私。在我初一的时候，她曾经为了她那所谓的爱情抛弃我和父亲跟着另外一个男人逃走，不过后来又回来了。我母亲一辈子都没有喜欢过我父亲，因为我父亲的性格吧。但是她又不得不依靠于父亲。她一直想逃离，但是逃着逃着，年纪大了，得了一身的病，逃着逃着，我的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接下来她应该也知道，自己也在一步一步接近死亡。她逃了一辈子，现在也终于放弃了。至于玲子，她早就不再爱我了。”
“你这话怎么说的？我看她对你蛮好的。“
“感情这种东西不能看表面的。恋人之间相敬如宾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情。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真的。因为理解我的人不多。我怕在我临死的时候会如我父亲那样，一个处的好的朋友都没有。“
我劝说道：“你太悲观了。”
我们在山顶上喝着酒聊着天，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我们又出发打野鸡。野鸡在山林中的确蛮多的，机警的小天打了三只，可惜我笨拙的很，开的枪都落了空，不过打枪本身就是件快乐的事情。回去的时候我们都兴致勃勃。
晚饭的时候，小天对我说道：“我好久没这么愉快过了，你让我暂时地脱离了孤独。”
他母亲和玲子听到这话相视一眼，默不作声。气氛一时陷入了莫名的尴尬，四人中只有小天说完话后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包括我在内的三人都心事重重。我在想，眼前的三个人平和的背后的确积压着矛盾。
吃完饭和他们一家人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回房睡觉。西厢房里有股特别的味道——幽香，这种香味若隐若现，让人着迷的同时又害怕。闻着它迷迷糊糊的，十分犯困，总有种错觉，在这种香味的气氛中一睡不醒。我问过小天这味道的来历，小天也不大清楚。他说在他一来的时候，四合院的几所屋子里都有，他怕这味道有什么害处，便花了很长时间将正房的味道除去了。因为这香味很持久难消，当时他消除正房的香味——通风、装修、换家具等等，倒腾了一年多，这香味才逐渐地散去。不过，他告诉我不必担心，至今还没有发现这味道有什么害处。他这么说，我倒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我的睡眠经常很浅，稍微有异动特别容易醒来。因此，在晚上大约两点多的时候，我听到“咚”的一声，这声音让我想起昨天看到的有人往墙里扔石头。我起身稍微拉开窗帘看去，果然看到有颗人头在墙沿上探着。没过多久，正房的门开了，只见玲子走了出来。她走出院门轻轻合上，接着听到外面低声的说话声，逐渐地远去了。我心下起疑，穿好衣服，悄悄地跟着出了去。黄狗先是叫了两声，等我把院门关上去后，黄狗又进到了狗窝之中。
院子外面很黑，天空上挂着月牙，但对于驱散黑暗似乎无济于事。正当我搜寻玲子的身影时，看到院墙的另外一边有光照。我贴着院墙走了过去，在拐角处探头看了一下，见到玲子和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子急急忙忙的走着。男子身材瘦小单薄，走的同时和玲子还有说有笑。我似乎猜测到了什么，心里一乍。忽然想起今天小天和我说的那些有关玲子不爱他的话，我自衬道：“难道玲子有了其他喜欢的人？“
七
我随着二人一直走到四合院东侧的一片空地上，空地上垛着一堆很高的麦秸杆，他俩走到麦秸杆边上，我听到了细碎的笑声。我躲在麦秸杆的一侧，探出头悄悄看着二人。
只见玲子推搡着那男子的胳膊，言道：“小声点，别让人看到了。“
男子言道：“这么晚了，大家都睡了，怎么可能还有人！”
眼前的一幕让我很是惊诧，接着我看到麦秸杆的另外一侧同样有个人在偷看，继而我发现此人拿着枪正对着眼前二人，我心里暗叫“不好，是小天。”我从麦秸杆堆后面走到另外一侧，看到了小天的背影。他正拿着枪对着二人，凝视观察着。我过去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天回头警觉地一瞧，见到是我，神色松弛了下来。
“你怎么会到这里？“
我言道：“我看到玲子出去，跟到了这里。“
小天将枪放下，靠在麦秸杆上，深深吸了口气又呼了出来。
我说：“你不要做傻事!“
小天言道：“我知道。你知道吗？这一幕我看过很多次了。他们二人私会的频率越来越高，最近这些日子几乎每天她都出来。我有许多机会射杀他们二人，但是我没有那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不忍心。“
“不是，我是找不到意义所在。呵，杀了他们又能如何，意义何在？“
我言道：“既然你们都不相爱了，为何不放过彼此？”
小天言道：“她不能没有我。她得依靠我生活。瞧瞧，我老爸和老妈的悲剧似乎又在我身上上演了。我同样也离不开她。在这荒山野岭的，没有她，我会更孤独的。“
“我们回去吧。“
小天无奈地点点头，从身上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将烟气吐出来，立刻散去。我俩就着清冷的空气，悄悄地回到了那个四合院。我们又在西厢房内喝了一会儿酒。
小天和我说道：“如果我今年十二月份真的要离开——离开这个世界，我会把我的这些东西都送给你，你走的时候，我想给你份遗嘱。“
“你还年轻力壮，活着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天摇摇头轻叹了一声，言道：“其实现在的我和死去已经没什么两样儿了。至于那个无常，他昨天晚上在我梦中出现过，和我交谈了许久。我相信这不是幻觉，虽然我宁愿是幻觉。说实话，和你在一块儿的这段时间，我又觉着自己没那么孤独，还应该在这世间上享受些我应该享受的东西。可是无奈，对于我来说，活着很无奈，死亡也很无奈。”
我言道：“这样吧，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带你到其他地方走走，整天呆在这里，正常人也闷的要命。”
小天淡淡笑了一下，言道：“那要看过了十二月份。这是我的生死难关。我可不想客死异地。”
“不得不说，你的精神太还存在着病症。“
小天点点头，言道：“有时候我自己都控制不了。这是和你在一起，我的情绪平和了许多。没有你的日子，疯起来，骂人、摔东西，我母亲和玲子都拿我没办法。”
他说起玲子，眼睛眯起来，似乎陷入了思考，言道：“说起玲子呵，其实在我服刑的那三年她就和别人好上了。她不希望我回来。她得知我杀了人，以为我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我回来了。人生有时很艰难，尤其孤独，我想那段时间我不在她身边她也蛮难熬的，和别人好上我也并不怪她。但是——，现在我回来了，她仍旧这样，无论我有多理解她，对于我俩的关系我很痛苦。”
八
在我打算离开的前一晚上，小天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已经离开了人世。我看到的小天异常平静，只是在他母亲刚刚闭上眼的时候，喊了两声“妈，妈”，当时眼睛噙着泪水。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他谈论有关他亡母，也没见他哭过，只是忙忙碌碌的筹划着他母亲的丧事，就像是在做应尽的义务一样机械。我因此也推迟了离开的日期，帮着他忙碌丧事。倒是玲子跪在他母亲棺材前哭哭啼啼的，而小天冷眼旁观。
晚上为他母亲守灵的时候，我和他坐在灵棚边。我说：“玲子其实还蛮孝顺你母亲的。你看你坐牢的三年，包括这两年，她一直照顾着你母亲。”
小天抽着烟，眼睛出神地看着地面，似乎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莫名其妙地回答道：“死人总得有个活人给她哭。”他说罢抬起头盯着我看，继续道：“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要来帮我亲自下葬。”
“你别这么说。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好，不会有事的。“
小天摇摇头，言道：“我感觉到了死亡越来越逼近了，这种感觉你不会懂的。我只希望你记着，到时候不必这么大动干戈，把我装到棺材里，埋在后面的那片林子里。记着不要坟堆，填平则可。我打算把我母亲火化了，骨灰撒在风里。她一生都想逃，死后随风而散。世界那么大，她的灰尘可以四处飘着，我想这是最大的自由。“
我听他这么固执地说自己一定要死，知道劝说也是无用，只是言道：“过了十二月份，希望你的状态能够好一点。“
小天并没有听我说话，顾自交代着：“还要记着我死后你也不要哭，这是我的解脱，也是上天对我的选择，就像是花开花落那样自然。至于玲子——，我想她会哭的，多多少少都会哭那么一点，她对我还是有眷恋之情的。我遗嘱已经写好了，你后天走的时候带上。玲子的那份也在遗嘱里，没有多少，只要她不挥霍，够她靠着这些钱过一段时间的了。这些事情到时候都交由你处置则可。“
小天看了看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苦涩地笑了一下，言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们都只能等等十二月份过去。不远了，这已经是十一月末了。没多久了。“
我言道：“要不我后天不走了，陪着你度过十二月份。“
小天言道：“没必要。这个月份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母亲离开了。我会让玲子到西厢房去住，我想她不会反对，这样她出去私会也不必对我藏着掖着。我想把自己关在正房里，面对自己，做一次真正的思考。“
我起身，双手插在裤兜里，抬头看到月亮呈椭圆，亮晃晃地挂在幕布上面。我哈着冷气，在灵棚上的电灯的照耀下散去。
小天继续言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怕无常只是取走我的灵魂，这么一来我就成植物人了。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你不要把我送到医院，埋到棺材里则可。“
九
将小天的母亲打发完后，我就离开了。临走的时候，我特别嘱咐小天如果有什么烦心的事儿，或者想不开的事儿给我打电话。
我回到了自己家里，陪着父母在家里闲坐了半月。这期间我开始的几天都会主动给小天打电话，但是后来小天说希望我不要给我打电话，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如果要打的话，他会主动给我打。我在家里只能忧心忡忡地等待着他的电话。一直到十二月二十号那天，我的电话才响来，是小天的号码。当我接起来，听到里面的声音却是玲子的。
玲子说道：“小天成植物人了！“
我愣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电话里玲子哭哭啼啼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成这样子的，就在昨天我打开正房房门，他在里面坐着，虽然在呼吸，但闭着眼睛一点意识都没有。“
“他现在在哪里？“
“送到了医院！“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玲子言道：“我要陪着他，直到他醒过来。我对不起他，真的。他现在这样，我好自责，是我害他这样的。他本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世界上，可是他周围的人，包括我在内，都给了他痛苦。我对不起他。”
我去看望了小天，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表情十分平静。玲子说她要一直陪着他，直到他醒过来。
我说：“如果醒不过来呢？”
“那我也要陪着。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了。我很爱他的，可惜当我意识到这点已经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上天偏偏用他的死亡唤醒我对他的爱，唤醒我反思。我会用下半生弥补过往的错误的。“
两年之后，我再去到那所四合院的时候，见到玲子将西厢房改成了一个祠堂，里面摆着一座菩萨像。她告诉我她现在清心寡欲，整天看看佛经，在蒲团上打打坐，同时也照顾着醒不来的小天。而我那次去后，回到家里，取出那份遗嘱。我没有打开看里面写的是什么，一把火烧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