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是2024年我读的第四本书，它在我的床头蒙尘已久。我并不知道书的内容，迟迟没有翻开，也许那时我觉得和她见面还不是时候。
开篇“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雨和雪看老了我，我也看老了他们。”这种叙述方式太让我震撼，也只有亲历这沧桑一生的老人本人才能这样娓娓道来，可是它来自还很年轻的迟子健老师之手，那种佩服无法言表。老人说:我是一个不擅长讲故事的女人，但在这个时刻，听着唰唰的雨声，看着跳动的火光，我特别想跟谁说说话，我的故事说给谁听呢？读到这里我多么想化作她生命里的雨和雪，趴在希楞柱的围子上，透过尖顶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静静听她讲那遥远的故事。
在老人90岁的人生里，是一场不停离别的悲伤之路，每一场离别都毫无预兆，就像伴随着这山间的风悄然飘落的树叶，就那么无声无息的发生了。她的第一场离别是从列娜开始的，起初列娜只是担心父亲会被额格度阿玛的神力带走而失眠，转场时坐在驯鹿背上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对列娜的死，她迟迟不能释怀，直到她随着父亲和鲁尼去猎杀堪达罕的那个夜晚，看着水中月亮起了满脸皱纹，好像月亮瞬间老了。就是在那个时刻，她知道列娜是去了天上，毕竟在这片土地上，活着就充满着种种的不确定性，就如同水中月亮不能长久。
在这个乌力楞里几代鄂温克族人经历着各色各样的伤痛和几乎一样的欢喜，它们用不同的方式告别伤痛，也用单调的庆祝方式拥抱每一个类似的欢喜。爱情永远是这世间的良药，是游走在山间的风，是行走在春日里的鱼，是日月星辰，热烈而美好。遗憾也伴随着生命的始终，金得因为不爱而舍弃生命的决绝，马伊堪因为爱的不自由而决然跳下山崖，也就能理解毒舌达芙琳对坤德的蔑视，用生硬的方式将两个与他有关的生命残忍的了断，唏嘘之余我知道这也许是这个民族生命里的纯粹容不得半点虚假的执拗。最不想丢掉的东西，却最容易撒手离去，这也许是提醒人们在人的一生中不要又过多的执念吧，只要保留着那份向善而行的心就好。
文字里身上披挂着奇奇怪怪的衣服，腰间挂着古老的铃铛的萨满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我眼见他手里敲着一面鼓，盘腿而坐嘴里念念有词身体不停的颤抖，我对这种治病方式的将信将疑。文字里没有见过尼都萨满的神力，只见过他与达玛拉的爱而不得，当妮浩成了下一任萨满，赤裸裸的以自己的孩子生命交换为代价去拯救另一个生命，让人不忍直视。当那个偷鹿少年发出微弱的鼻息，我希望他快点死掉，但妮浩那不可只阻挡的颤抖是她的别无选择，也许这也正是流淌在这个民族血液里善良的本色，慨叹这世间能有什么神力，不过是牺牲自己的去拯救别人。
纵观历史新旧文明的碰撞，后者很少能赢，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总要有人要付出代价，想走的人是留不住，就像老人无声的反驳，森林的退化怎么能是几只蜻蜓飞过惹的祸。连马粪包这样不招待见的人都知道，明知道毒草为什么还要给我们看。离开原有土地的牧民真的能找到新的家园吗，陪伴老人的只有愚痴的安草儿，因为他和这片土地最和谐，就像山就在那里，水也是朝着一个方向流淌。当依芙琳从定居点回来，把托在掌心的药给妮浩看，说你的孩子从此平安了，她的话让妮浩泪流满面。我想这是我能从新文化吞噬旧文化唯一得到的安慰。“我们总是在撕裂一个鲜活生命的同时，又扮出慈善家的样子，哀其不幸！” 迟子健老师的这句话耐人回味。
合上书，我迟迟未归的故乡也慢慢打开，那是我记忆里很久没有开启的门，我的家在东北，村子西侧不肖走一里地就是一片的大森林，那里盛着我的半个童年，春天跟在哥哥屁股后边打鸟，夏天去采蘑菇，秋天跟着全家扫落叶，冬天跟爸爸砍树枝。我最爱的事还是采蘑菇，在森林里不用有人陪伴也能畅游一天，踏着清晨的露珠，听着鸟儿婉转的歌唱，正午的阳光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树影，我就像一只小松鼠，满载着一筐蘑菇也收获着一抹斜阳。我不愿见到那个秋天，从镇子里回家，眼前的遮天蔽日变成光秃秃一片，留下平齐的树根，白赫赫一片是那么触目惊心，被挑剩下的树木像是残兵败将，林乱不堪。村落间没了屏障，远处待收的庄稼地狼藉一片，拉着玉米杆的四轮车的突突声从这村传到那村，我从来没有发现纵横交错的电线杆如此丑陋。眼前的一切一览无余，我能看的更远了，可是世界空了，我的童年不见了。从此我害怕秋天，害怕那萧杀气息将我吞噬，我告诉自己要逃离这里，我不知道那片我熟悉的森林他们被葬在哪里，长大后我知道他们被运往一个叫远方的地方，混合着钢筋水泥长成高楼大厦，我不知道那也是我逃走的方向。
故乡注定是一条艰难的回归之路，坐在脱了毛的狍皮褥子一角，望着老人沧桑的脸庞，聆听那个遥远的故事，我希望这个故事永远没有尾声。我们对望着，我们是相似的，都逃脱不了裹着沙尘的狂风的席卷，历史车轮的碾压，我们也是不同的，面对故土，她选择坚守，而我选择逃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