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
那些破碎与贫瘠
因为在我出生后的第一眼
看到的是战火
看到的是饿殍
母亲
我要让绿树擦干你的泪水
让星空亮起您的笑靥
如果有一天
我的黑眼珠
因为你的蔚蓝
而成为了一座岛
我亦会守护
你那波光万顷的海
储清 《1937年赴神户抒怀》
民国31年初某日,上海某报社编辑Z收到一封陌生女子寄来的信,寄信人署名阿柴。
这家报社以收集并发表诗、小说和个人评论作品而闻名。这样的报社收到陌生人寄来的信件并不罕见。
但寄这封信的人并非想请Z发表自己创作的诗作或小说原稿。信中提到一个叫清的男子,并讲述了他的一段事迹,恳请Z将该男子的事迹发表至报纸,随信附上的文稿则是该男子所作文章数篇,请老师指正,看看是否能够发表云云。看来,这个叫阿柴的女子与清的关系非同一般.......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清和阿柴究竟是何等人物呢,他暗忖。
清,本名储清,祖籍浙江,祖辈世代经商。传到他这一代,家道逐渐中落,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清的父母均在他十几岁时染病亡故,家庭一度陷入了窘迫的境地,靠着仅剩无几的家产和一位叔伯的救济,他顺利地念完地方中学,并进入大学,后又赴日留学数年。
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清第一次见到了樱花,便深深地被樱花这种花儿所叹服。每年的三四月份到了樱花盛开的时节,清喜欢静静地坐在樱花树下,樱花的花期很短暂,在最美丽绚烂的时候,樱花便开始凋谢,那些缓缓飘落的花瓣划过的线条,总能将清的思绪拉出很遥远很遥远。
有一次考试期间,清引用了《平家物语》里面的一段诗,未曾想,班级里有一位日本籍学生,也引用了那一段,那位日本籍学生指责他考试期间抄袭他的试卷,清用流利的日语试着和他们解释自己很喜欢《平家物语》这本书,然而这更加引发了他们的忌妒,因为在他们看来,清能流利得说出他们的语言,是对他们极大的羞辱,于是变本加厉的嘲笑责骂他。
在这期间,清望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中国留学生的身影,然而他们混迹在那帮外国籍学生中,他们的表情是麻木的,他们的眼神是冷漠的,那些嘲笑的声音、麻木的表情、冷漠的眼神,竞相交织成一张张密网,紧紧地包裹住他的身心,让他动弹不得。
他想起了大海尽头满目疮痍的祖国,顿时心生无限的失望和感慨。从此他经常一个人晚上独饮,就这样,他度过了留学的那几年。
回国后,由于清精通外语,在上海公租界一剧院里谋得一职,充当一名话剧演员。由于那位曾经帮助过他的叔伯业已去世,清除了工作上的薪水,别无其他收入来源,然而每月赚到的工资都不够自身使用,连喝酒的欲望有时候都不能满足,不觉更加心灰意冷。
剧院有一个洗衣工阿柴,阿柴身世不详,据说很早就被上海周边乡下地区一户人家收养,养父养母也早已不在人世,辗转反侧,阿柴经人介绍,在剧院寻的一份洗衣工的事情做着。
每天,阿柴在剧院吃过晚饭便早早地来到后台等候,伴随着剧院九点钟休息的钟声,大家陆续来到后台,脱下身上的演出服装交给阿柴,清一个人静静地立在一边,待大家结束后,才缓缓脱下服装交与阿柴。“谢谢你!”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也许只有近在咫尺的阿柴才能够感觉到。阿柴也在信中说,他是唯一一个跟她说谢谢的人。
清一个人住在剧院的宿舍里。一次在喝醉酒后,不知怎么,竟然糊涂地和阿柴有了染。清酒醒后,后悔不已。
不想,那晚的事情被剧院同事知道了,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怪异起来。清饱受着眼神的欺凌,越发沉默不言。然而不解缘由的阿柴还不时煲些汤烧些菜给他送过来,奈何清要么不开门,要么怒吼着让她离开,弄得阿柴也莫名其妙。
时下,正值日本侵略时期,国家动荡,人心紊乱,剧院顾客中有一位中学同窗,认出清来了,二人相谈甚欢, 那位中学同窗正秘密地筹划一些抗日方面的事件,想邀请清加入,清每次都一口回绝。
某一天,恰在剧院里排演一出戏剧,剧名叫《孔雀》,讲述的是两国战争期间,其中一国男子,去另一个国家一大臣家中窃取情报,大臣的女儿仰慕该男子,甘愿配合他。于是一起策划,最终东窗事发,男子被杀,女子被放逐。清,精通日语,又长期在剧院工作,精于模仿他人,于是萌生了模仿戏中男主的想法。
于是某天晚上,他悄悄离开剧院宿舍,前往会面那位中学同窗。
阿柴,在一次次受到的冷眼中,在一次次冷冰冰的拒绝后,并没有痛恨他,她来自于农村,在那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年代出生,她觉得痛恨,一点意义都没有。更何况,她对清还怀有深深的仰慕之意。一次次的受挫让她愈加处处留意起清的动作来,清因为悔恨,想去冒生命之险。阿柴竟然获悉了他的意图,有时去劝慰,清不是不语就是言语责骂她,但阿柴丝毫不怨。
清后来动身来到天津,她也暗地里跟去。清起初就不知道,到了天津,阿柴突然自己来到他下榻的旅馆,让他诧异了好久。阿柴跪在他身边,道明她的跟来并不来求爱,是来求死。此生不做爱人,只愿做同志。需要用到她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惜。清只得接受了。
清先探明了这些文件被保管在军政部,一份却在日租界内一个叫‘兰’机构的秘密公馆里面。军政部禁卫森严,周围一大堆官兵把守,军队车辆人员进出频繁,实在无机可乘,难以下手,只好决定向‘兰‘机关下手。
他又打听到这批文件,一直以来都放在机关内一个议事厅抽屉里,‘兰‘机关秘密会议结束后,议事厅牢牢上锁关闭。机关内钥匙,却都交给一个最信任的老兵弥芳一鹤掌管,弥芳一鹤就住在那议事厅的隔壁房间监守着。机关内有一处院子,隔着一座墙,墙外面便是一条寂静的马路。这些情形清都反复记忆存于脑海。
老兵弥芳一鹤,嗜酒如命,每天公馆人员作息后,都会去附近的小酒馆喝上几杯。清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加之自己也有饮酒的爱好,便借以日本某报社自由撰稿人的身份,与一鹤熟络起来。不消半月,二人便成酒友,经常约定在酒馆会面对饮,账钱都由清来支付,并时不时赠予一鹤一些国内的古董小物件。一鹤虽是贪婪之人,终究觉得过意不去。一天晚上,二人酒至酣处,一鹤拖着大舌头,说他有几瓶托人从日本带来的‘獭祭’酒,邀请清明日晚上到他所在的‘兰’机关公馆内做客,清爽快地答应,心中暗念:时机终于来临。
第二日,一切都按照清的盘算进行着,果然一鹤被灌得烂醉,并在他身上找到了议事厅抽屉的钥匙,成功偷到了那份机密文件。
回到下榻的旅馆,阿柴已在房间等待。清取出文件,才发现那份文件,竟然是两份,其中一份是副本。遂决定自己带一份正本,阿柴带一份副本,自己先动身前往秘密汇合点,阿柴隔几天后再出发。奈何天津城此时哨卡重重,到处有官兵走动,盘问搜查极其细致。可怜的清在当天就被当场查获,送到军政部,立刻被枪毙了。
阿柴听到清的消息,悲愤交加,在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下,连夜写了上文的那封信,半夜里就寄了。
翌日清晨,把机密文件纸张,裁成六份,用极薄的橡皮包成六个大丸子,再用线穿上,临行前,生生地吞下去,线头含在嘴里,路上遇到检查,都被她安然渡过。靠着每天一点稀粥和猪内脏汤汁维持着生命,历尽万般艰辛,终于成功将文件带到安全地点。
不幸的是,阿柴在取出胃里面的橡皮丸子后,肠胃受伤,疼痛呕血,病倒在医院,饭食难进,生命只剩呼吸。
一晚九点左右,护士查房,本来昏昏沉沉的阿柴突然从枕上抬起头,并做出竖耳倾听的姿态。
“我听到了钟声。”
“钟声?”可这附近并没有钟楼啊,护士蹙着眉头反问。
被这么一反问,她用力点点头,然后把脸埋进枕头,仿佛在倾听什么。她似乎听到‘谢谢你’三个字,这声音无疑是来自于清。然而凄冷的寒夜,病房外连脚步声都没有。
此时,阿柴开始陷入昏睡,四个小时后在凌晨时分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