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你真的决定去东京上私立大学的研究生吗?为什么不考虑本校的,而且费用少?"我再一次望着梅子。
我知道自己问的是多余的、荒唐的,因为此时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梅子想飞的步伐,但我仍不甘心地荒唐地奢望梅子能明白自己的荒唐。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学校,我要证明我不比别人差,我可以打工,可以养活自己的梦想。"梅子的回答让我不得不缄口沉默。
梅子,站立着的三十岁,并没有丢下身后的风尘,面前的迷幻,那颗执着的心仍无悔地跳动着,永不服输,永不言败。
但我真的很想告诉梅子:昨天,你做了一个荒唐错误的选择,然后用尽洪荒之力为自己的荒唐去买单;今天,你又做了同样荒唐错误的选择,把自己往绝境逼。而这荒唐的代价是要独自走路,独自扛起所有。 每月四、五十万日元的费用,你赢弱的双肩承担得起吗?你的健康允许吗?
从心里发出的声音到唇齿之间,不过是短短的距离,但它们却像飞速经过被染色的迂旋曲线,应接了无穷的挫折后,于我的唇齿间止住了。
因为我知道:说真话伤人,说假话蒙人。虽然我不喜欢蒙人,但是也不想伤人。权衡左右,还是闭上嘴的好 。
"你的外套真漂亮!"我试着转移了话题。
"是吧,我也很喜欢!"梅子浅笑了一下。
"这是他买给我的。那一年,我在外院认识了他。"说着,梅子使劲裹了裹身上宽大的外套,试图把自己包得更紧。
"咣当"一声,我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坠了下来,那是一种无处可逃的尴尬。
我知道,这是那个不会再回来的男人留下的最后痕迹,我开始为自己的鲁莽言语而后悔。
看到我的窘态,梅子很坦然地说道:"他是一个好人,虽然我们离婚了,但依旧是朋友。"
"你不后悔吗?" 好奇心又一次驱使着我。
"没什么后悔的,再读大学,是我自己选择的;逼他离婚,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梅子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瞠目结舌。
那天,我知道了梅子在外语学院认识了他的前夫。
那一年,她大学三年级;那一年,她和他深深坠入了爱河;那一年,她为了他义无反顾地放弃学业,漂洋过海来到了日本。
梅子结婚了。从此过起了幸福、平淡、忙碌的家庭主妇的日子,她的丈夫及丈夫的家人对她都很好。
第二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宝宝。梅子说,孩子是她生命中的全部色彩,而如今她失去了,她的生命里只剩下了黑与白两种单调的色彩,犹如身上这件薄薄的外套。
梅子缓缓地说着过去,波澜不惊的表情好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
我的心被梅子的话撕扯着,难受到了极点。
我为梅子当年糊涂的抉择感到痛心与惋惜,我觉得梅子放弃学业太过冲动,太过草率。
如果她能坚持到大学毕业后再嫁到日本,一定不会是现在这般情景,起码她不用浪费四年的光阴,她也不会因为要执拗地考学而离婚;如果梅子是我的姐姐,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劝阻她,说服她。
可是,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假设与如果,走过来的路总是没法子回头,可前面的路还在不知不觉中走了出去。
梅子的世界里,曾有一份倾城之爱诞生过,沧海桑田漂泊燃烧,且至时空极致之时,也终是进入了繁华落尽之后的尾声。
梅子,像一个孤独的舞者,在无人的暗夜里,任心情潮起潮落,以恣意的姿态,将所有葬落。
精神上的债务,梅子只能在未知的死去活来中"分期付款"。
(六)
谁说远渡重洋而去就肯定衣锦还乡?
谁说追寻的那片土地就肯定是耕耘的梦土?
光阴如夏日流水,缓缓于心而去。
梅子,依然在生命的过程中没完没了地开始,结束,再开始,再结束。时空轮转,昼夜晨昏,并无梦土,只遗精神。
"你,中途放弃学业,父母不反对吗?"突然,我很想知道梅子家人当时怎么想的。
"我妈妈一向很干涉我的选择。比如,我当年报考电影学院,她坚决反对,最后在复试的时候,我选择了妥协放弃。几个月后,按照妈妈的意愿,我报考了外语学院,西语系这个专业也是妈妈替我选的。"
"你真棒!"我由衷地夸赞着。
"真的吗?"梅子不自信地看着我,然后自嘲式地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轻轻的"哼"声。
"其实,在妈妈的眼里,我是家中最不优秀最不上进的一个孩子,因为我没有像我的姐妹那样考进清华北大,没有让妈妈因为我自豪。"
说这些话时,梅子抬起头看向了远方,眼里有的只是悠远的迷茫。
"不过,当我认识了我的前夫,决定远赴东瀛的时候,妈妈居然同意了,也许她觉得那个年代能够出国是一件幸事吧。也正是因为我的存在,她们一个个都过来了,而且出来时基本都是住在我家。"说完,梅子长长嘘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然后呆呆地望着远方。
有风轻轻吹来,梅子的长发在风中纠缠着,有些凌乱,有些任性。
沉默了一会儿,梅子又很认真地说道:"如果当年没考上大学,我一定会选择离家出走,逃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深山老林里,去过隐居避世的生活,那样我就再也不用去理会妈妈的不满与唠叨了。"
梅子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不太敢相信这是出自柔弱的梅子之口。
看着我惊讶的表情,梅子嘴角上扬,轻轻笑了。
她说:自己太不走运了,努力半天也没能考进清华北大。虽然是上了外院,但每个周末依然要回家,妈妈依然嫌她这不好那不好,她依然被妈妈的言语禁锢着,这让原本有些叛逆的她很累,也很厌烦。
再后来,她遇到了她的前夫,在对方热烈的追求下,她义无反顾地放弃了学业,因为她想快快逃离那座让她几乎窒息的城市。
"无论今后的结局如何,我都不后悔!"
说到这句话时,梅子面无表情,眼神迷茫,但语气却是坚定的。
我的胸口像被一把利刃狠狠划过一样,又闷又疼。看着梅子恍惚的神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任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告诉梅子:到了那边,不要逼自己那么狠,人生的路还很长,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如果感觉累了,不妨停下来休息休息。朋友会有的,爱情也终究会有的!
梅子轻轻抱了抱我,转过身,微微抬起了头。
我的泪,流在了脸上;梅子的泪,流回了心里。
梅子,一个被孤独了的女子,隐居世俗一隅多载。现在,她幻想到远方去,用一种脚踏大地的力量,迈开自己生命的双脚去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她幻想着,那里不用再以温情或冷漠来对付人生,不用再以四季来交换人脸的变更;她幻想着,某一天自己会重新大笑飞跑,身后有无数艳羡的目光,眼前有灿烂美好的召唤……
于是,她出征了,她选择了一种自杀式的,无悔的孤独。
薄雾的清晨,从此梅子与我遥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