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父亲,写什么呢?我想我的父亲既不是盖世伟人,也不是名士风流。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无名之辈啊。这样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随处可见。不管把他放在田间地头还是都市街头,这都是最不起眼的人。有谁愿意停下匆忙的脚步,多看他两眼,有谁会对他的人生感兴趣,又有谁愿意把他当作故事的主角浓墨重彩地描摹呢?
可是,他是我的父亲呀。伟人名流有很多,父亲却只有一个。他是我生命的起源,他的故事里都是我啊。这么想来,写父亲的分量突然重了起来,这简直是在书写我们家的历史。越想越自嗨,越想越不得了。全中国有9亿中国农民呢!或许,父亲的故事还能折射出他们的生活图景和生存境遇。
嗯,值得写!(我再也找不出可以偷懒的借口了。)
言归正传。父亲最近身体不大痛快,这还不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四月底的一天,堂哥发来消息说,他正陪父亲在医院做检查。我一听就觉得事情不小。父亲向来节俭,有个头疼脑热,也都在镇上的私人诊所拿点药吃,即便前两年太阳穴的那个小手术,他也是瞒着我们、自己骑个摩托就去附近做的。这次跑到市医院,想来是严重些。
事情是这样的,那两天夜里,他原本睡得好好的,三四点钟却突然感到眩晕,睡梦中天旋地转的,感觉屋子都要翻过来,手紧抓床沿依旧无济于事。接二连三出现症状,父亲才下决心要去市里检查。市医院还没排上号,他跑回镇上,先打了点滴。赤脚医生怪会吓唬人:“老兄,不能闹着玩,你这可是中风的前兆。”
电话里听堂哥转述这句话,我被吓得不轻:“中风!怎么会?他才不到60啊。”半信半疑,但我也做好事情属实的准备:辞职,离开北京,回家做个孝子。所幸,市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这并非中风前兆,而是颈椎受损,药也不用吃,回家多活动即可。父亲哭笑不得:“我天天在劳动,还要我怎么活动?”
有惊无吓,人生之大幸。我算是切身体会到。父亲呢,首先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其次是心疼这3000块钱检查费。毕竟,这是夜里九点做完CT检查,还片刻不歇,拖着虚脱的身体狂飙摩托回家的人。他心里惦记的是:出来半天,地里的水抽满了没,圈里的猪会不会饿得嚎叫。3000块钱,那可是3000斤稻谷的价钱啊。
这就是我们的农民父亲,心里眼里没有比地里的活更大的事。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没有谁比他们更明白一个理儿: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老农们可万万耽搁不起。日出而作,日落未必能息,如同山坡上的黄牛般兢兢业业地劳作了一辈子,到头来啥也没挣着,光给自己挣了一身病。
颈椎受损、腰酸背痛、头疼脑热,这都是家常便饭。做子女的,谁不会心疼呢?可是没办法呀,不操劳,我们就没饭吃、没衣穿、没书读,这就是我们的命啊。
父亲的身体,就是这么被他那两个大学生儿子拖垮的。儿子在北京的教室里上着纪录片课,父亲在乡下的山腰担石头,给阔人家做墓,歇下来喝口水都要主动掐着时间;儿子在图书馆里翻杂志,父亲在臭水沟里清淤泥,那是镇上的防“登革热”工程……一年两季水稻,一年也有两季学期。这边刚收成,钱在手里还没捂热,那边就要交学费。有时我想,两个儿子就跟吸血鬼一样,读了十几年书,把老父亲的心血都抽得一干二净,还钱了一身债。光说读大学,两个人,四年,即便省吃俭用,这笔钱也够在村里盖两层楼了。也难怪别人家的楼一个盖的比一个高,我们家的……被我两个大学生啃得无影无踪,二十多年如一日,一直窝在两间小平房里。这么一换算,我更觉得父母的本事真大,四年间盖了“两层楼”,我这个本科毕业生是万万做不到的,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心疼。
想想这二十多年,我们一家四口的日子是过得真不容易。父亲种地、打零工,母亲先是做手工,后又去陶瓷厂打杂,两个人每天忙得团团转,一家子省吃俭用,依旧入不敷出。我清晰记得,读初中时,上完半天课,中午回到家饿得不行。桌上呢,四碗米饭,一小碗五花肉,一盘菜。四个人心照不宣,筷子都去夹菜,肉嘛,意思意思挑一点吃,互相让着。大人想着孩子上学耗脑力,要吃肉,孩子想着大人干活要力气,要吃肉。从这点上看,我们穷是穷,但至少相亲相爱。这种爱我们没挂在嘴边,而是流淌在像这样一小碗肉的推让中。
岭南夏日,不刮个十几号台风,那就不叫夏天了。刮台风,我们家就要遭殃。左右挨着我们的两户人家,早就垫高了地基。这就意味着,夹在中间的我家的两间平房,成了低洼。这个坑呀,简直是雨水倒灌的好去处。不知道是哪年夏天,台风暴雨就跟狂想曲一样,奏了几天几夜。三更半夜,乌漆嘛黑,睡梦中的一家子突然跟诈尸似的,“都起来,进水了”。我迷迷糊糊看到,水沿着地板从门口往里进攻。不多久,水涨了,快漫到床上。我们四口子,有的用拖把堵污水口,有的拿着脸盆往外泼水,父亲则拖来抽水机。这边往外抽,那边往里冒,忙活了大半天,还是白费功夫。最后,我们索性放弃了。父亲蹲在椅子上抽烟。我们娘俩三呢,坐在床上发呆,眼神空洞地盯着地上。没有地上,都是水,哪来下脚的地儿。
这就是我们的日子。我不知道那时抽烟的父亲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妄自菲薄,还是压根什么也不想,因为想了没用,还徒增烦恼。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力感,以至于我们经常感慨:“没办法。”
“没办法”不是说我们屈服于现实而破罐子破摔,而是说要认清自己的处境,学会坦然接纳它,忍耐它,再想想怎么破茧而出,用文绉绉的话说,是“既来之,则安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我从沉默如山的老农父亲身上学到的贫困哲学。
父亲深知一家子再这么过下去,只会越走越没路子。当他几次三番看到我试卷上用红笔打出的“100”分,再看看我这个不笨的脑袋瓜子时,他就知道转机出现了。老农要开始投资,他打算用从国家那儿承包的两亩地和一身蛮力,来投资两个儿子的教育。说干就干,两个没啥文化的人抓起教育来,倒是蛮有一套。两口子分工明确,白天觅食,填饱肚子,夜里开课,升级脑子。一个负责思想建设,一个负责武力威慑。父亲文凭是初中毕业,他的字不能说写得好,但却有模有样、颇有个性。他顶佩服字写得好、算盘打得好的人。这方面,我就没能让他引以为傲。我既对打算盘一窍不通,字写得还不如小学生。不过父亲却没嫌弃过我,他敲我脑门,不会是因为我写字不好看,而是写字的姿势不对,容易伤眼睛。
这就是父母对我们的教育:努力了就好,不一定要考第一名;诚实面对就好,不能因为考了79分怕被批评就骗大人说没公布成绩。在他们看来,孩子可以学不好,但不能学坏。他们自己就是这么活过来的,老实本分做人,勤勤恳恳干活,虽然过不上阔日子,但已尽全力,虽然对社会没啥贡献,但也绝无危害。
说来也怪,对严抓教育,两个儿子居然不反抗,也不偷懒,念书的劲头不输悬梁刺股。或许是因为穷怕了、饿怕了、被台风闹怕了,不想再跟祖祖辈辈一样守着几亩地做苦劳力,想要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吃啥有啥吧。或许是对“知识改变命运”坚信不疑。
前方给力,后方也不能泄气。父母没日没夜地干活。但凡能做的零工,父亲来者不拒。母亲这个瘦弱的女人,也几乎把自己当成男人用,在工厂里,一车几百斤的瓷土一拖就是一天。即便这样,干完一天活,他们的期待就是晚上能吃碗饭,再踏踏实实睡一觉,就很幸福了。所以,我很小就知道,贫穷人家也能过得开心的。有时我想,如果父母一开始就知道投资两个“吸血鬼”的教育会这么累,他们会不会相看两相愁,然后说:“要不另寻出路吧。”
穷人家的日子难过,不光是因为吃不饱,更重要的一点是,很难抬头做人。连当时年纪小小的我都明白:你越穷,越能体会到人情冷暖。打个比方,孩子交不上学费,你就得借点钱应急吧,借的钱越多,头低得就越下,说话声也就越小。债主找上门,一时半会你又还不了,只能红着脸、低着头道歉。欠债还债,还属于天经地义之事,委屈点就算了,但往往总有别的。如今想起来都忍不住感慨:父母到底为我们受了多少委屈啊?然而,即便这样,他们还是努力给我们做一个“金钟罩”,呵护我们的尊严,让我们体体面面活着,把我们带上一条正道。
“不要总说穷啊,没钱啊,说了就会有吗?”
“不用去比较,一家人平安就是赚了大钱。”
“书要好好读,将来就会有出路,别人就不会看不起你。”
现在一想,我们穷人的生命力真强,就跟野草一样,怎么着都有活下去的办法,1块钱和100块钱的生活,我们都能过。就拿我来说吧,为了补贴家用,从小到大,课余时间不知道干了多少活。给人洗过车,在工厂当过搬运工,在大街上卖过东西,我从来都不觉得丢人,甚至还挺为年纪小小就自立自强而骄傲。同时,因为自己在最底层、最边缘讨过生活,所以更能体会到劳动者的艰辛。大热天点个外卖,都要给送餐者说好几遍谢谢,再打个五星好评。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干过这个活,而且我的父母也在干这样的活,他们也需要被别人尊重。
教会我们怎样活下去,这就是父母给我们的宝藏呀。如此看来,他们并不穷,其实相当富有。
大学毕业已有三年了,虽说我赚不到什么钱,但至少不用再被父母养着。从“吸血鬼”手中解放出来,他们身上的担子也轻了很多。对我们,父亲的愿望很简单:“不用种地就好。”
算起来,我也有近十年没在家常住了,跟所有小镇青年一样,一路只顾着从村里走到镇里,从镇里走到市里,再从小城市走到大城市,跟家人也就聚少离多,春节回趟家,就跟做客一样,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不管是大学期间还是工作后,年底回家那天,父亲总会一大早就买菜,再做几样平时不会做的菜,然后蹲在路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等那个拖着行李箱回来的儿子出现。这个时候,旁人就会喊一声:“大学生回来啦!”父亲咧开嘴笑着,继续抽他的烟。
今年疫情发生后,在家过了不安生的年。初七拖着行李箱离开时,父亲还是在等我的那个路口送走我。老了,不到60的人,青丝过半变白发,站在那儿,车子开走了,人还在那望着。或许上了岁数的人,更懂得珍惜亲情吧。一个留守,一个外出,我们的愿望都很简单:外面的希望家里的好,家里的希望外面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