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读诗歌的时候,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说。”我坐在车里,听她轻声细话的说着话,“因为没有意义,和诗歌一样。无论怎么样,都没什么意思,所以心情不好,读两句诗,也就够了。”
她怅然地望了望车外,深吸一口气,然后低下头,等放松后看向我,说:“有的时候,我也想写下那些心情,可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我认为我也是个很深情的人,但有时候,我又认为我根本没有什么情感可以叙述。”
“父母亲常常说起一件事,高中的时候骑摩托车去看我,人家烧麦杆起的浓烟,让他们摔了一跤,差点死了。愧疚吗?厌烦吗?都没有,只有可怜,我对他们只有怜悯,是不是我太不孝了?我对我自己也只剩下点怜悯。”
她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我从车内后视镜里,看见她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但是只那么一会儿功夫,她又严肃地沉下脸来。
“我也常常想起暴军一般的爷爷,可是和母亲提起他的用意不同,他们怕他。当他一发火,人人都兢兢战战。我怕他吗,我已经忘记了。那些画面里好像永远没有奶奶和我。奶奶是不理会爷爷的。”
“但我记得他常常莫名的发火,在我的印象里,许多事情都发生得莫名其妙。我看着他发火,但就像坏人做了一件好事,让人念念不忘一样,我说他的坏,其实只想说他给我的意外。”
“也许这是我太过普通生活里唯几的几次意外,所以才会如此让人念念不忘。”她擦去流出的泪,摘下眼镜又重新戴上。
我往后靠了靠,偏过头,然后又从镜子里看她。
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十岁的时候,我好像忽然有了思维,有了个人的想法。我开始讨厌做家务,那些永远烧不开的水,永远洗不完的碗筷、衣服,永远摘不完的玉米、棉花,还有永远听不完的抱怨,都让人厌烦。”
“我开始躲开人,也不喜欢听别人的玩笑话,还有真心话。太像一场闹剧,所有的争吵都像一场闹剧。家是讲情的地方,可是那个家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评着理。奶奶好不好,我没有见过她做的那些事。但是母亲总是说,她小时候,还有成家后仍挨她的打,她被故意关在门外的害怕,她的床上被泼了洗脚水……我不知道我可以背叛谁,我害怕坐奶奶的车去上学,我不愿和人亲近,我厌恶所有的人。”
“我还恨其他人,我讨厌外婆,她明明知道,之前抱来的两个孩子,都被人家要回去了,为什么还把自己的孩子送来?我也恨父亲的母亲,听说还是什么亲戚,表侄女?住着这么靠近,为什么不去照顾照顾,多看看她?”
“我觉得世上没什么好人,在那窗下,在那天井里,我听着姑奶奶责骂五个坏儿子,从大儿子说到小儿子,又从小儿子说到大儿子。前面摆的是,永远填不满银色冥钞的大箩筐,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折着这个东西,我为什么要听这些没完没完的唠叼?就好像我也成为她口中说的人一样。”
“可是我不敢走开。前天折菜,残叶没扫干净,那黄色的军皮鞋踢在身上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消失;昨天跪在水泥地上整整一个上午,从六点到十一点,膝盖上的血痕还一点没有退去,今天是一定要折满一箩筐的元宝才行的。”
她说完,忽然笑了:“你别看我哭了,其实是我容易流泪罢了,这些并不让我有太大的感触。真的,你要相信,因为家家基本都一样,所以我并不会有其他的感情。有些小孩做的事还要多,我只是懒了些,不想干活厌恶干活了而已。初二,爷爷去世后,我就很少做事了,当然在家时间也少了。”
“可是有些事是一点点发生改变的,也是一点点加深印象的。我一生中感到羞耻的事,只有三件。第一件事发生在五年级的时候。”
她的声音更低了,我尽力的忽视车外的噪音,我很想去她家,到她的租房内看看,然后再慢慢听她讲。可是她一点这方面的意识也没有,我不敢提出任何要求,只好又使劲地往后靠了靠,侧耳去听。
“不知怎么回事,那天我忽然和同学们说我的父母从不打我。可能是过年的时候,爷爷给了我四十元钱,让我膨胀了。他为什么给我钱呢,因为那一年我十岁吗?我不知道。但是我用这钱买了件酱紫色的大棉衣,很大很大,也许开始是要给大的穿的。但一直是我穿着它,这棉衣我穿到工作,开始是大衣,后来是半袄。直到右边的兜不知在哪里刮了一个大洞,所以最后我也只能在家里穿穿而已。”
“我还买了两本杂志,也许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吧,记不清了。当时四十元就这样给小孩,实在是了不得的事情,那时好些东西也不过五分钱一个。所以这是件很奇怪的事,而且父母亲也没把钱收走,也许这些都让我的认识出现了偏差。”
“可是就在当天傍晚,我被母亲拖着从大街上一直打到了家。有多远?三四里地有的吧。”我觉得她自嘲地笑了笑,但等我仔细观察她的脸的时候,她又好像什么表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