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菜花
那一年的二月,油菜花漫山遍野,我呱呱坠地。
妈妈哭了,不是因为生产时的剧痛,也不是这个世界从此有了一个我,而心怀感激——
我能想到,爸爸年轻的眉心皱成深深的一道沟痕,很深很深;
我也能想到,他不时将脸埋进手掌中,很深很深;
我能想到,爷爷拄着拐杖,拖着残疾的右腿,一瘸一拐的挪到妈妈生产的门口;
我能想到,得了消息后,爷爷唉声叹气的拖着沉重的瘸腿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能想到,十月怀胎,十月期盼,我的出生并没有给爸爸妈妈爷爷带了什么快乐。
我也能想到,满月那天, 家人的心情恢复了平静。
没有办满月酒也没有客人,外婆家离我们远,也没有来人。爸爸仅有的一个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他们一家人在广东一个工厂打工。
妈妈对爸爸说:给娃起个名吧。爸爸说就叫菜花吧。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土气,有名字总好过没有名字。
“天无绝人之路!”爸爸看看还在襁褓中的我,然后一仰脖子猛喝一杯白酒,对着妈妈说:“我们再生一个吧!”
“生一个吧”,妈妈又流下眼泪。
2、弟弟
三岁那年我多了一个弟弟。弟弟的出生彻底改变了这个孤寂沉闷的世界。
从前爸爸逢人就低身下气,唯唯诺诺。现在说话理直气壮了,眉心的深沟突然消失了;我也在妈妈歌声中感到了无比的欢乐;爷爷那些天居然不柱拐杖了,忘乎所以了几天腿疾更严重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
对了,奶奶是在生我爸爸那一年难产死的。据隔壁多嘴的二婆说,那时候接生婆说是保我爸爸还是保奶奶时死的。那时医疗条件不好,不然也死不了。爷爷也没有再续,没有人跟残疾人过糟心的日子。
后来才发现弟弟的出生给我的欢乐是有限的。渐渐地,家人谈论的最多的是我弟弟,好吃的穿的先要满足弟弟;他们叫我要让着他,因为我是姐姐。当我犯了错误或者做了他们不高兴的事情就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跟弟弟争东西,弟弟哭的稀里哗啦,爷爷拿着捡起身边的家伙就抽。
爸爸却横眉竖眼的盯着我。
弟弟生病了,一家人除了我都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上串下跳求神问卦。
我五岁就学会了发呆,一个人躲在柴房独自流眼泪,我想躲在那里让他们着急,直到睡着了。饿醒了我才出来,妈妈问我哪里去了?我说在柴房睡着了。
爸爸说,“吃饭吧”。刨着冷饭,泪水盈满眼眶,啪嗒啪嗒滴在碗里,他们装作看不见。
我越来认为得自己是多余的。
3、外家
我快六岁了,爸爸妈妈商量把我送到外婆家。原因是田里的收成实在是养不活我们一家五口人。他们要到广东打工去,姑姑已经给他们找到活路了,爷爷能照顾到自己就很好了。
我想,把我送到外婆那里还是很好的。我甚至非常期待在外婆家的生活,可以远离“恶狠狠”的爷爷。虽然没有外公,但我有两个舅舅。就这样,他们带着三岁的弟弟去了广东,我到了外婆家。
刚到外婆家还是很新鲜的,虽然外公死得早,年迈的外婆驼着背,但是却不像爷爷那样凶。大舅在外地打工,小舅快三十了还未成家。我的出现似乎为他们家增添了一些新鲜血液,而且我也和其他孩子一样上了小学。虽然成绩不好,上课就开小差,老师总是恨铁不成钢,有一句没一句的“挖苦”我。“总比以前在老家好——看着同龄的孩子都能上幼儿园了,而我却没日没夜的瞎跑”,我想。
后来,老师也没工夫“挖苦”我了,可我的性格越来越孤僻。
刚开始还有同学跟我一起玩,可是当同学们穿着在外地打工的父母给他们寄回四季新衣服,用着新文具和零花钱时,我离他们就更远了。更可怕的是,外婆对我越来越疏远,她常常抱怨爸爸不按时汇钱过来。时间久了,当我做了让她不高兴的事时,她也会责骂;就算我生了病也是等它自然好。由于外婆家是外姓,所以跟邻里之间基本上没有什么来往,因此我更加自卑内向。
我糊里糊涂地混到了小学六年级。
4、 家
六年级结束的暑假天,爸爸妈妈来了外婆家。知道我学习不好,就觉得我没有必要上初中了。他们说,他们也没有上过初中,一样可以打工挣钱,再过几年等我十五六岁就可以去打工挣钱了。可是我还想读书,虽然我的成绩很不好,虽然我也很厌学,我还是想跟其它同学一样可以读初中。
我认为初中的新环境可能会有所改变。
我就对他们说,老师也说过读完初中才好打工挣钱。
他们就同意了。
爸爸妈妈把我接回了老家,这是这六年中第一次回老家。老家的印象也是稀里糊涂的,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小时候的柴房,好像我能看到我幼时晃动的身影。弟弟已经在上小学三年级了,还是胖乎乎的。我去接近他,从小没有玩具的我想玩他的玩具,弟弟把我当外来入侵者,他用身体保护他的财产。好在那一年妈妈破天荒的给我买了两套新衣服。
暑假的五六十天,爸爸妈妈忙前忙后修了新房子。这样我对老家的印象就更没有了。
爷爷脸上爬满皱纹,腿也瘸的更厉害了,背也驼了,新添了咳嗽病。可是我却没有半点怜悯之心。
我没有家。
5、初中
爸爸妈妈又把我送到外婆家,留了一些钱给外婆。爸爸妈妈修好房子带着弟弟又到广东打工去了。
终于上初中了,新环境并没有使我有多少的改变,第一学期还勉强排在倒数几名。可是到了第二学期,上课除了发呆云里雾里以外,我还常常精神恍惚。晚上,昏暗的灯光下复习功课,字看着看着就变得越来越大。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梦中却又很清晰,似乎没有睡着,昏昏沉沉。
直到有一天,外婆驼着背冲着我呵斥起来:“每天晚上都要熬到十二点!书也读不好,电不要钱喃,败家子!……”随后喃喃的说道:“你爸爸也是,学习不上心就不要读了嘛。丢给我就不管了,我也懒得管你了…….”
我也想好好学习,可是捧起书就是浑身无力,脑子里总是充满幻想,想着想着书就丢到一边……
那天夜里,我蒙着被子哭了一宿。第二天红肿着眼上学了,一路上精神更加恍惚。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跟着我,一直跟到学校。课堂上,脑子里总是嗡嗡作响,来回回荡着,我心里说“你走开!别跟着我。”可是怎么也赶不走。放学了,有同学在背后议论纷纷——“今天田老师喊菜花,连喊了好多声,她才站起来”,“她怎么了?”“我听奶奶说撞见鬼了就是那样哦”,“哎呦,我好怕!”……
我回头,那几个同学马上就停下来了。
6、 舅舅
我不管他们,拖着沉重的腿回家去。回家后,我喊外婆,外婆不理我。我想可能是我舅舅被刚介绍的一个女朋友吹了的原因,她心情不好。毕竟三十多了还没有娶老婆,总是一件令人揪心的事情。我听说在他们那里(应该说在这里,因为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三十岁没有讨老婆的婚姻基本上就判了死刑。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我实在是太累了。恍惚中,我听到他们母子在说话。外婆说:“你那个姐姐,把娃丢给我就不管了,我又有病。你们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打工,人家给你说个人(对象),好不容易回来一回;这下可好,人家又不同意,人家看到家里有个读书的娃娃,哪个同意嘛?你爸爸又死得早。今后咋个整哦?.....”说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抽噎起来。我走到窗沿下看见舅舅像当年我想象中的爸爸,他把头埋进手掌里,不断地揪扯头发。外婆继续低声说:“去年我去给你算命,先生说我们家有XX”我没有听到家里有什么,“他们都不要,给我们拖起。你姐夫就是来害我们的。”舅舅的头埋的更深了。
我瘫坐在地上......
他们母子连续好几天都在说这些事情,我仍然昏昏沉沉的去上学;走在路上,疾驰而过的车带来的风竟可以将我吹倒在地。有几次我摇摇晃晃的,好像要被风刮去。
“吹倒就吹倒吧,”我想。
7、悲剧
几天后的星期天的上午。我睡了一个美美的觉,感觉身体很好,精神也很好。
我端着盆子,装着几件衣服拎着洗衣粉去河边。
又是阳春二月,放眼望去,山坳里的油菜花漫山遍野,犹如一张张硕大的黄地毯。嗅着扑鼻而来浸人心脾的菜花香,我哼着歌,蹲在河边,在石板上搓起了衣服。静静的河面有我的倒影,我停下来看着自己清秀的面庞,像一朵花。看着看着,爸爸妈妈出现在我面前,爸爸说:“小花,爸爸有钱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妈妈也说话了:“小花,妈妈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们受苦了,你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找个好婆家。”爷爷也出现了,他不再柱拐杖,背也不驼了,慈祥的说道:“小花,爷爷再也不打你了,也不骂你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吧,有儿有女才是好”。弟弟也出现了,还是胖乎乎的脑袋,可爱极了。“终于可以回家了!爸爸,妈妈,爷爷……”我百感交集,扑进水里。
按理说,故事应该结束了,事实上前面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请容作者怀着纠结的心情还是把后面的故事续完吧——
8、殇
我晃晃悠悠的站在河岸边,看着河水中浮起来的身体。13年的人世间的生活就此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妈妈爸爸爷爷外婆,还有我的那个胖乎乎的弟弟,我走了。
我伸手去拉泡在河里的身体,可是怎么也拉不动。我听到“哐当”的一声,一个大妈还没有到河边,洗衣盆就掉在地上,铁做的洗衣盆子砸在石头上火光四溅。她惊恐万状的呐喊,可是半天也喊不出来。
“对不起,大妈,我吓到你了。”我说道,可是她听不到。
一会,来了几个叔叔把我的身体从河水里打捞起来。 往外婆家抬,半路上我见外婆颤颤巍巍的走来,脸色惨白,哭喊着“娃呀!娃,你是咋个了!?”他们把我身体抬到堂屋里。 外婆扑在我的身体上扯拽着我湿漉漉的衣服,老泪众横,“花儿,你咋了,你叫我咋个向你妈妈交待啊,我咋个向你爸爸交待啊......”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三三两两议论着,叹息着。我俯下身去为外婆擦眼泪,可怪怎么也擦不到。原来他们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直闹到晚间,人们才纷纷散去。常听老人们讲,刚去世的人魂魄还会停留三天。我怕吓到他们,就躲在角落里,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小舅舅从县城打工的地方回来了。外婆就跟小舅舅说道:“你姐姐他们都知道了,太远了,赶回不来了,家里就一个瘸老头子。叫我们把小花葬在这边,你晓得的,我们又是外来的人,这边就一块坟地,都是以后给我们留的。趁晚上没得人,你到后山汪家沟,找个没有人去的地方挖个坑埋了”。说到这里,外婆又抽噎起来:“我可怜的小花哟......”
我觉得外婆说的对,我生性怯弱,喜欢安静的地方。
9、安
之后的三天我去了很多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可是我没有去人多的地方,包括学校。我不喜欢看到别人议论我的事。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想到葬我身的汪家沟再看一眼。走在路上,两个身穿黑白长衫的叔叔迎面向我走来。其中一个说道:“时间到了,你跟我们走。”我说:“叔叔,求求你们了,我想再去看看。”他们跟我一起到山坡葬我身的地方。没想到的是,我的身被汪家沟的人刨了出来。
我悲愤万分,哭着求二位叔叔再准我三天假,我去告诉我舅舅。二位好心的叔叔同意了,说念你年纪尚小,可怜,我们就回去跟爷爷说声。没想到他们并不像大人们说的那样可怕,他们还是通情达理的。就这样我又回到舅舅家。正赶巧舅舅晚上回来,隔着外婆窗户透过来的灯光,大黄狗眼尖先看见了我,汪汪汪叫起来。舅舅似乎看见了我,“哇!”了一声,站在那里不动了。我知道吓到他了,我很快的闪开了。外婆说:“你在哇啥子?唬我一跳”,舅舅将刚才看到的事情跟外婆说。外婆说,我就说狗儿莫名其妙的乱吼,怕是小花回来了,她在那边过得不好,赶快去烧点纸,你明天到山上去看看。”
之后的三天里,爸爸妈妈也从广东赶回来了。妈妈眼睛哭肿了,爸爸也丢了魂一样;他们找车把我的身体送到火化场,最后葬在了老家的祖坟里。
两位叔叔带着我过了一座桥,喝了一碗汤,我再也不见油菜花开了。
作于2014年,即日修改。
(作者注:这篇文章写于五年前,写时离菜花去世已有三四年了,我也是听朋友讲了一些关于菜花的故事。前几天听说她外婆去世了,时年九十岁。那个地方以前特别重男轻女,现在可能好一些了。但愿人们关爱生命,关爱女孩,希望世间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