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起三岔口**
2008年的天津卫,秋来得急。海河裹着碎金似的夕阳向东淌,水汽漫过老龙头火车站锈蚀的铁轨,在玻璃幕墙与青砖小楼间织出层薄雾。五大道上的槐树簌簌抖落黄叶,一地斑驳里,卖熟梨糕的老杨头缩着脖子嘀咕:“这风邪性,刮得人骨头缝发凉。”
陈恪之就是在这天回到天津的。
他攥着褪色的船票站在解放桥头,风衣下摆猎猎作响。二十年了,咸腥的河风依旧呛人,只是远处“津塔”工地的轰鸣声刺耳——那里曾是他和陆九笙翻墙偷海棠果的旧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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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故人茶汤铺**
“陈哥?真是您!”一声带着煎饼馃子味儿的吆喝炸响。
陆九笙趿拉着布鞋从茶汤铺钻出来,围裙上还沾着秫米粉。他胖了,眼角堆着笑纹,唯独那对招风耳仍支棱着,像极了年少时翻墙被逮的慌张模样。
“当年说走就走,连碗面茶都没喝完。”陆九笙舀起龙嘴大铜壶,桂花糖浆裹着青红丝在粗瓷碗里旋成涡,“您倒好,混成上海滩大老板了。”
陈恪之摩挲着碗沿烫金裂璺:“修手机的铺子改茶汤摊了?”
“嗐!滨江道租金吃人呐。”陆九笙掸掉肩头桂花碎,“倒是您,中秋前赶回来祭祖?”
河面忽地卷过一阵疾风,掀翻了茶汤铺的帆布篷。陈恪之弯腰帮忙时,瞥见柜底压着半幅泛黄的字——正是当年他俩在南市戏楼偷临的《唐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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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旧月照新愁**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陆九笙念得磕绊,喉头却发紧,“刘过这词邪门,二十年前抄它时仓库塌了,如今刚翻出来又起妖风。”
陈恪之望着对岸霓虹璀璨的奥体中心,那里即将办夏季达沃斯论坛。玻璃穹顶倒映着破碎的月影,恍若少年时他们用啤酒瓶底看的月亮。
“买桂花去?”陆九笙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陈恪之一怔。二十年前的中秋夜,两个穷小子蹲在码头啃麻花,约定发财后定要“买尽桂花酿,醉他三天三夜”。
鼓楼的钟声撞碎夜色。
陆九笙从腌菜坛子底抠出个塑料包,抖出张存折:“攒了八年,够盘下桂顺斋隔壁的铺面。”他眼里跳着团火,仿佛还是那个举着破风筝喊“迟早飞出天津卫”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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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终不似少年**
海河正在涨潮。
陈恪之把存折推回去,袖口露出半截瑞士表:“我投钱,你出手艺。铺子叫……‘唐多令’如何?”
陆九笙的笑凝在脸上。他转身搅动铜壶里黏稠的糖浆,水汽模糊了玻璃窗上“拆迁公示”的红印。
“您看这桂花瓣。”他突然开口,“放多了苦,放少了淡。可甭管怎么调——”他舀起一勺淋在秫米面上,“终究不是老娘娘宫那棵树的味儿了。”
桥下有货轮拉响汽笛,惊飞一群夜鹭。陈恪之想起刘过那句“终不似,少年游”,喉间倏地泛起桂花糖的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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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娘娘宫”指天津天后宫,旧时宫内有百年桂花树,每逢中秋满城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