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山深处有一个军事仓库,一条不宽的路径直通到山上,进山只有这一条路。
山下有一个很小的火车站,每天会有两列客运和数不清的货运车厢停靠。山脚下有一个连队,负责守卫这个仓库。在进山的路口,有一个哨位,里面有两个哨兵的位置。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军事仓库,普通到你不会觉得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九月份,早晚的天气已经开始有凉意了,不过午后还是能感到热气的。站在哨位上,老王有点犯困了,怕自己睡着,所以从哨位上下来,在旁边踱步。皮蛋正盯着岗亭对面的山石发呆,他平时的话不多,不像老王这种十二年的老家伙,简直就是话匣子。
“昨天见你打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是和小女朋友?”
皮蛋看了看老王。“班长,你在这山沟里站了十几年岗了,祖国记住你了吗?”
老王笑了一下,并没有扭头。岗亭对面的山石上被磨平的一块,上面用油漆写着“什么也不说,祖国铭记我”。
“别说祖国了,岗亭都没记住我,我记住它倒是真的。哈。”
“那你说咱们在这有什么意义啊?青春都浪费在这了。”皮蛋皱着眉。
“这话怎么说,你想用你的青春干点什么?”
“起码不是天天在这站着。”
“不想在这站着那你还想去哪站着啊?起码在这站着有钱拿啊。”老王习惯性的咧开嘴笑。皮蛋看了一眼老王,鼓了下嘴,又不说话了。
二
王全有所在的团,是二次战役结束之后入朝的。当时大家对战争艰难的程度,还没有充分的预想,都憋着用“气”把“钢”打跑。
这一次的战斗安排王全有的连作为尖刀连负责先期攻占一座敌人固守的阵地,阵地上面的排布着碉堡、掩体,紧盯着准备冲上来的志愿军。第一波次的进攻结束,王全有的连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倒在阵地上再也下不来了。
王全有是二班的班长,本来是要带着班里人从中路突上去的,但是被压的根本抬不起头来,眼看总攻的时间就快到了。
“白狗,你带一个人去把那狗日的碉堡炸了。大头,掩护。”
白狗个头儿小,跑的快,抱着炸药准备从旁边绕上去。大头抱着的是轻机枪,和旁边的几只步枪一起给白狗掩护。不过火力相差实在太大,掩护的作用不大,白狗刚从隐蔽的大石头后面蹿出来没多远,就被碉堡火力击中,胸口打了个洞。
老蔫儿离着白狗不远,看着白狗的身子还在抽搐,炸药包也滚到了旁边。他压低了身子往过爬,准备接过白狗的炸药包。他瞅准了敌人换弹药的间隙,抢过炸药包往上蹿了几米,但还是被敌人的活力给压着。老蔫儿又试了几次,右臂也被击中了,半截袖子挡不住往外冒血。
老蔫儿是抱着拉着的炸药包扑上去的,人被炸碎了,碉堡被炸开个豁口。连长又组织了几波冲锋,但是人还是像割麦子一样倒下去。总攻的号声一直没响,因为阵地只抢下了一半。再等下去,后面的部队只能继续来堵枪眼。
总攻的号没响,敌人的炮声先响了,是支援敌人的迫击炮,把已经夺取的阵地覆盖了一遍。王全有是幸运的,只炸断了一条腿。躺在他旁边的,是大头,肠子流到了地上。他和大头俩人是一起参军的,一起从淮海战场上走下来,现在却不能一起从这块阵地上走下去了。
“全有,我先歇会了,记着把我带回家啊。”大头的声音很微弱,甚至都无法辨清了。王全有只是咬着牙点点头,眼泪和着黑灰流下了。
“全有,你说咱们今天做的这些事,以后的人会知道吗?”王全有看着大头慢慢黯淡下去的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三
在越南的丛林里,每前进一步都是危险的,因为任何地方都可能埋着地雷,之前已经有很多队伍都直接走进了雷区里。专业排雷工兵的数量是远远达不到需求的,也可以说,所有人都要做能排雷的工兵,不管是活着排,还是死着排。
大家也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因排雷生与死的几率不是五五分,而是绝大多数都不能活着回来,活着回来的下次继续上,直到不能再上为止。
太阳刚升起来,大家就着露水往前走,没有声音。地图上显示面前的这片区域有种类不明、数量不明的防步兵地雷,同时这也是穿插路线上必须经过的道路。
“破障队,上。”排长指了下前面的道路,两名战士猫着腰准备往前跑去,其余人员慢慢向后退。
“等一下。”大家都往后看,破障队的两个人也停下了。王援朝从后面跑过来,拍了一下其中一个。
“包子,你昨天晚上没睡好,我去吧。”王援朝的手在包子肩膀上用力捏了一下。包子迟疑了一下,刚要张嘴,王援朝已经往前面跑去。“额……”
两人心知肚明。包子并不是怕,或许也是怕。昨天晚上后方把信从到了前线,包子家里来的信,说半个月前他媳妇儿生了个大胖小子,盼他早日平安回家,包子高兴的一宿没睡着。
王援朝是包子的班长,儿子四岁了,他知道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还有一周他们的部队就要结束轮战回国了,他不希望包子有什么闪失。
轰的一声,雷响了。不过雷的威力不是很大,王援朝只是一只胳膊炸没了,咬着牙痛苦的蜷缩在地上。
“快救人!”排长喊了一声,担架队已经跑到前面去来了。
只听两声枪响,抬担架的两个人倒在了地上。
“有狙击手!”
是围尸打援。众人马上伏在地上,排长指挥火力朝着前面可能的方向,对着树上树下一阵扫射。包子哭喊着冲上去要救人,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钢盔。
包子倒在地上,献血流了一地,两眼无神的望着前面。王援朝脸上淌满了泪水,向路边爬去,腿上又中了一枪。他看了看还在找机会冲上来救援的战友,看了看包子的脸,看了看排长,看了看前面的路,使出浑身力气向前滚去。
轰的一声巨响,一颗地雷响了,烟尘好久都没有散开。
四
老王眯着眼看着皮蛋,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那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他坐在爷爷的腿上,听爷爷讲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的事,或者讲他早就忘了样子的爸爸在越南战场上的事。
爷爷从朝鲜回来,只剩一条腿,但他之后走的每一步都沉稳坚定。“其实我们做的所有事,并不是为了被谁记住。我们这些人这些事,恐怕没等我们死了就已经被人遗忘了,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当年的付出没有意义。这个国家总需要有些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支撑起她,这些是能忍住孤独寂寞的人,是胸怀家国天下的人,是不惜牺牲生命的人。”
“我们并不是为了把名字留在历史的功劳簿上,那些炮火硝烟横尸遍野,那些冲天喊杀红旗漫卷,还有那些边疆哨卡深山大漠,本来就是要藏在今天这些美好生活后面的。即使祖国并不知道为她流血牺牲的人是谁,但这也不妨碍我们为她付出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不妨碍我们义无反顾的爱她。如果这份青春终将被挥洒在一番事业上,那么我希望能是这太阳底下最崇高的事业,同样也是最孤独的事业。”
“孤独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注定我们要在最灿烂的年华游离在色彩斑斓的世界之外,承受外物的考验和内心的挣扎,但是选择了就要义无反顾,用自己的青春作为强大祖国的坚强支柱。有些事是一定要有人来做的,很荣幸这个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