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是女孩子,非专业诗人,其实这种比较在诗歌赏鉴的层面上说,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比较两者,就是比较曹侯在两者诗歌中塑造了怎样的两个形象。
简而言之一句话:林黛玉是个女诗人,薛宝钗是个女君子。
“诗人”与 “君子”的区别是个人性情、趣味上的区别,是灵动与刻板的区别,是抒写个人性灵与代言某种思想的区别。
林黛玉写诗,一般有两种,一种是为了一逞才华,虽仍难免带点儿个人情趣风格,另一种是纯粹发自内心,以笔写情。前者往往是为了某个要求而写的,属于“命题作文”,后者往往是自己私生活的一部分,写在什么地方的都有,比如手绢等等,属于“随笔”。
薛宝钗把写诗乃至认字都认为是女孩子不应该的事情,——甚至也认为是男子不应该的事情,这其中别有奥妙,容在下另文详谈——所以她从来不会在没有要求的情况下主动写诗。
于是,黛玉能够和薛宝钗相比的往往都是“命题作文”。
黛钗的第一次比较其实发生在元妃省亲的时候,命众姐妹一人拟一处匾额,再加上一首诗。黛玉虽一心要逞强,奈何“颂圣”这样的氛围里,算不得创作。(连郭老沫若都只能有“万岁万岁主席毛”之句。)
所以,最大的一次“PK” 其实发生在白海棠诗社,那也是最见二人不同的作品。
黛玉咏白海棠一段,小说笔法最值得玩味,光是看她写的过程就大有“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意思,在这里却不是我的主题,仍回来说诗。
黛玉的诗是“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宝钗的诗是“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这里面最不同的两句是“借得梅花一缕魂”与“淡极始知花更艳”。这简直就写尽了两个女孩子最大的不同。
黛玉的一个“借”字,构思巧妙,情趣盎然。借来的东西非己原有,而非要去借,可见难得、稀有。借来什么?梅花之魂。梅花之魂什么样子?要读者仔细品味。是“清高孤傲”,是“纯洁而坚强”,是“冷冽之香”。因为这些品质精神原本不是我们通常赋予海棠花的,于是,这个“借”字有了着落。又用这句赞美了白海棠的特殊气质。
再呼应前面诗句中“半”字的随意,“冰为土玉为盆”的高贵清洁,“偷”字的顽皮,这里一个自由潇洒,气质天生高贵,卓而不凡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
这既是诗人的心胸眼光,创造力卓然不群的体现,也是黛玉自己真正个性的写照。
反观宝钗那一句,绝对没有这样的创造力,没有这样“世人再想不到”的巧妙表达。“淡”与“艳”形成对比,容易让人想到“物极必反”啊,“柔弱胜刚强”啊之类,显得十分有哲理。但是这其中也有诗人自己。宝钗喜欢素净,她的蘅芜苑里花很少,倒有许多中药铺和《离骚》里才有的草。她自己的房子也是白墙而已,为这,连一向表扬她的贾母都少见的批评她。而这其实是儒家理学的标准思想,《论语》里认为喜欢好看的衣服,讲究言辞华美的人,远离了“仁”的正道。朱子更认为喜欢美好事物、舒适生活这样的“人欲”是应该灭掉的。这样说来宝钗这句诗的道理就深去了!
那么是不是我穿凿了呢?非也。不信你看她前面怎么说的,“珍重芳姿昼掩门”,这简直就是《宋明理学女子守则》第一条啊。所以,这里句句都是“思想道德”“价值观”……
这一次,黛玉输给了宝钗,因为评委是守寡的李纨!可是就连这李纨,也只好承认黛玉那一首“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可见在纯粹诗歌层面上,宝钗其实是不如黛玉很多的。
诗歌里的林黛玉,是孤独高洁的,更是潇洒不羁的。这样的气质心胸,我们在宝黛爱情中看不到。
你看她咏菊花的作品“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噙香对月多么潇洒;“篱畔秋酣一觉清”,睡卧在东篱边,何等不羁!写菊花,黛玉充满激情,“千古高风说到今”“孤标傲世”“忆旧还寻陶令盟”……笔墨间表达着她对与菊花渊源甚深的陶渊明的深切理解与追慕,这是她自己性情的抒发,那样的内心是爱情也不能充满的广阔世界!
而同样是咏菊花,“含蓄浑厚”的薛宝钗,就找不到宣扬自己典范理学思想的出口了。于是,这一次前三名的作品都是黛玉的,林黛玉赢得霸气十足。而宝钗虽然也位居次席,但是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那纯粹是湘云不在状态,而其他的人水平有限的缘故了。
薛宝钗也有力压黛玉的时候,逼得黛玉说自己写得不好,该一把火烧了。
什么诗呢?咏螃蟹。
宝钗终于找到了舞台,于是“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两联,嘲讽世风日坏的,讥刺一时得志的小人,骂得淋漓尽致,赢得了好评。这首诗其实是讽喻诗,我们知道,讽喻诗当然也有技巧,情感,但是更重要的是思想、立场,这恰恰是宝钗擅长的。她的立场绝对正确,思想绝对正统,于是她就如同枪马齐整的赵子龙一样,可以在讽喻诗上纵横驰骋,战无不胜了。
大观园里的诗人其实是黛玉、湘云二人(所以最后一次即景联诗,就是他两个),因为湘云不常在大观园里,因此真正处于活跃状态的诗人只有黛玉一人。虽然黛玉不算大观园里第一诗人——大观园第一诗人另有其人,这位高人为谁,也容在下另文详谈——但是,就我们所知,她确实代表着大观园诗歌界的最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