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无论任何文学作品,若要摆脱历史的局限而成为永恒经典的,必然是牵扯着所有读者都能够感受到的共性的生命情感,必然是把那些亘古以来未曾改变过的生命思考揉进辞藻里的。《诗经》是如此,它描绘着生活,描绘着先秦百姓最为平常的生命体验;《楚辞》是如此,它抒发着情怀,抒发着屈原自己最是信仰的生命理想;所以无论现实主义也好,或是浪漫主义也罢,通过文字的力量我们抓住的是贯通古今人心的生命意蕴。而杨海明先生的著作正是以他的真知灼见和新锐观点来解读唐宋词,引领我们挑开悬挂在古代和现代之间的时间帷幕,让我们去领悟那些曾经欢乐与哀伤的感情,让我们去触碰那些经历跌宕和沉浮的灵魂,让我们去面对那些循环着嗟叹和思索的生命的根本问题。
那是姜夔吧,飘零在扬州荒凉的风尘里,切身体会着羁旅流浪的辛酸;那是苏轼吧,徘徊在贬谪迁调的仕途里,深刻经历着世事变化的无常;那是柳永吧,彷徨在烟花巷陌的青楼里,独自感受着离合聚散的冷暖……或许相隔千年,他们的面庞和身姿早已被忘却,可是似曾相识的生命体验却是触动过我们灵魂深处的心弦。
杨海明先生的笔锋是有其独特方向的,他在《唐宋词与人生》的绪论里就提出人生意蕴是唐宋词的生命力,他从唐宋词的“活性效应”谈起,结合诸多唐宋词人人生态度和生命体验的特殊性,讲到两宋词中人生世相和人生况味的普遍性,把词里的生命哲思剥离出来。这时我们会发现,那些词里的风花雪月,那些词里的凄清孤寂,那些词里的爱恨情仇,何尝不是我们现代语境里的那些生命感情的映衬?词的古典色彩未曾在都市文明里幻灭过,因为那些让我们刻骨铭心的词句是渗透在我们的生命血液里的,是超越时间束缚而被我们所珍藏的。
扬州慢·淮左名都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若说要单单用某首词来全面地体现作者的生活和感情是相当困难的,虽然这首词也同样无法窥探到姜夔的全部的生命体验,但是却是集中体现他最为重要的思想感情。显然首词是作者目睹战争洗劫后扬州的萧条景象,抚今追昔,悲叹今日的荒凉,追忆昔日的繁华,发为吟咏,以寄托对扬州往日昌盛的怀念和对今日山河破的哀思。这样的爱国精神和悲悯情怀,即使是在和平安定的年代也是普遍存在的,可何况在那种特定的历史环境和社会背景里,显得更为强烈。
这首词是在姜夔游历的时候写的,这里就必须提到杨海明先生在书里说的姜夔的飘零之感,姜夔是主流社会的遗民,自幼漂泊居无定所,总是依附在朋友家或者寄居在亲戚家,受到高层名流的挤兑,始终在市井巷陌流荡。他像是郁达夫所写的零余者形象,和每段时期歧路彷徨的知识青年都相似的,他们受到社会挤压而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们宁愿穷困自我也要拒绝与灰暗世道同流合污,在都市虚幻的繁华里独自沉沦。
杨海明先生指出的姜夔的恋家情结或许在这首词中体现的相对较少,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出姜夔复杂丰富的感情和羁旅飘零时候的孤寂。怀古伤今的咏史诗却写得如此深情,扬州惨淡,而驻足此地的姜夔的内心更加凄冷。
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是柳永的词,可是从来都并非只是代表着柳永他自己的遭遇。杨海明先生说他是“并未彻底摆脱功名思想的羁縻,也并未真正成为封建社会的逆子”,我想这是必然的。儒学的思想是我们民族的魂,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理念在我们心里是根深蒂固的,何况是像柳永这般自负的“白衣卿相”。虽然此前也有陶潜辞官归园,王维隐居山林等等,可是这些人毕竟是已经做过官的,是经历过政治的勾心斗角和昏暗腐败而失望的。对于未曾踏足过官场的柳永等人而言,他们心里却是还怀揣想要建功立业的凌云壮志的,但是他们的理想连同机遇被扼杀在尚未开始的时候,对谁而言都是沉重的打击。
柳永写着“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写着“念利名、憔悴长萦绊”,写着“干名利禄终无益”,毫无疑问在这样的词句里我们是真切感受到他对功名利禄和高官显爵的厌弃甚或蔑视,但是杨海明先生说他已经看破这些浮云,我却无法实实在在地肯定这样的观点。即便柳永真的已经看透这样的世俗,可是还有多少人执着仕途却郁郁不得志,就如杨海明先生在书里提到的刘过和戴复古等,都是有理想有能力甚至被众多名家所赏识的人物,却屡屡在科举考试败北,最后流落成落拓江湖的流浪者或形影巷陌的穷书生,怀才不遇的郁结终是压抑成难以平息愤懑。
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
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既然要谈论唐宋词与人生,那苏轼自然是无法直接跳过的角色,那是怎样的透彻感悟,才有如此的乐观豁达,我穷尽思索也没有找到答案。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的序章说到,苏东坡的经历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我想这是有道理的,否者的话哪里经得起如此跌宕起伏的人生还能无忘初衷。可是说他是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我却是有质疑的,若非是他的聪明睿智,怕是早就已经倒在这团政治迷雾里了。突如其来的乌台诗案,接二连三的贬谪迁调,这些打击也是曾把苏轼引向绝望的。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詹州”,这是我所以为的为官者非常悲哀的故事,偏偏这样悲哀的故事发生在每段历史里,就像王勃在《滕王阁序》里所说到的,“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故而王勃在后文又说,“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我想苏轼就是这样的君子和达人,在熙熙攘攘的尘世里未曾忘记过自己的赤子之心。
苏轼是历史发展至今无法逾越的存在,无论是他的文学成就,还是他对生命哲学的沉思。“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是他自己最为警策的诗句,杨海明先生说,这是“人生飘忽”的感觉,也如《念奴娇·赤壁怀古》里写着的“人生如梦”,或许就是要这样的透彻与豁达,才能看见生命里最是本质的东西。
我们的生命都在承受着,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所以我们被恐惧和希冀夹在中间,我们谈论未来,我们谈论生命,我们试图寻找解决根本问题的答案。或许唐宋词里有我们想要的答案,那些答案等待着我们去参透,去领悟;如果唐宋词里也没有答案,那我想这世界本来就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