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前,我曾经对她承诺过,等我们老了,钱攒够了,便到我们所在的城市中,最喧闹最繁华的街角,租一间屋子,经营一家铺子。这家铺子只营业我们大半生所收藏的书、音乐与酒。
时光它很守承诺,慢慢悠悠向前走。
终于,我已至风烛残年。在那天,我的铺子开业了。
“老王,生意兴隆!”朋友圈老友发了祝福,我很是欣慰。
只可惜她没能看到,因为在时光中原本好端端的两个人,走着走着就只留我孤身一人,落寞前行。在我的世界里,貌似也只有我老了,因为记忆里的她永远不会老。
2.
闹市里的晚风绕过旋转门,拂过吧台上一瓶瓶列队表演的威士忌,深沉的棕。
我由衷享受此刻独自坐在吧台前等待第一位顾客降临的感觉。这种等待的感觉特别神圣,亦令人莫名兴奋,像极了第一次与她约会。
眼前岁月的画面拼接交错,一幕一幕,我神情恍惚,思绪飘忽。
于是,一位年约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他是我铺子第一位客人,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那人胸前挂着一张公司职员的铭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莫名的巧合,他也姓王,叫王儒峰。
3.
“给我一杯最烈的酒!”王儒峰斩钉截铁。
“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最烈的酒。”
“没有烈酒,那你卖什么酒?”王儒峰有些恼火。
“我有烈酒,可是没有最烈的。”
“那你的酒有多烈?”王儒峰眼神耷拉,望着吧台,不耐烦与我对视。
“反正我的烈酒,能令人喝醉。”
“几杯能让我喝醉?”王儒峰愁眉苦展,仿佛他只求一醉。
“若问我,我的酒喝几杯会醉,这要看你心里藏有多少事?”
王儒峰坐于台前,闷闷不乐,沉默不语,恪守着心中秘密。
我从吧台一旁取来一瓶美国产的威士忌,调制了一杯有格调的Old-Fashioned,色调怀旧,递到他面前。王儒峰未看一眼,直接端起这杯有点甜有点苦又有点烈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4.
“你喜欢听什么音乐?”
“爵士乐。”王儒峰神色黯然,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杯子。
于是,我播放了一首Gerry Mulligan的《Night Lights》,霓虹灯落,璀璨忧郁,希望他能喜欢。
“你喜欢看什么书?我帮你拿。”
“我不看书。不,请把我拿一本《百年孤独》。另外,再来一杯酒。”王儒峰低着头,倒悬着杯子,递在我面前。我看不见他的眼神,但我可以感觉他哭了。
我又调了一杯名为Manhattan的鸡尾酒,这回用的是加拿大威士忌。
总是用威士忌调酒,因为我觉得眼前这男人与威士忌很配。
王儒峰依旧低着头从我手中接过这杯Manhattan,又是一饮而尽。杯中只剩下杯底的红樱水润光泽,美艳动人,如同女人的脸庞。
5.
“十年前,我爱上过一个女人,她很美,比杯中的这颗红樱还要美。”
王儒峰望着杯中红樱瞥视我一眼,我发现他眼睛里并没有眼泪。显然,这回我又猜错了。
“她很喜欢读书,读各式各类的书。所以,我就喜欢上买书和看她读书的样子。”
爵士乐总是那么沉缓,就像王儒峰所述故事那般令人昏昏欲睡。
“她看书时喜欢听爵士乐,她说一旦听到爵士乐,心就能安静。因此,我也喜欢上了爵士乐。后来,我和她都特别钟爱Muse的《Unintended》,毫无缘由。”
王儒峰又递来酒杯,于是我用苏格兰威士忌又调了一杯God Father,这杯酒满是性爱时的苦杏味。王儒峰接过酒杯,端详片刻,不知缘由他那么喜欢一饮而尽。
6.
“她说,一口喝一杯威士忌容易醉,因为威士忌都太烈了。她莞尔后又说,但威士忌都不及她的性格烈。我告诉她,男人只有喝了威士忌,才会温柔,可她偏偏不信。直到我们分手了,她都没有相信过。”
我再一次从王儒峰手中接过酒杯,走向角落,拎起一瓶爱尔兰威士忌,又调制了一杯Whiskey Soul。杯中的灵魂晶莹剔透,如绸缎般流淌,又是那么的虚无缥缈。
“我们分手不是因为情感不合,而是我想等我买足了书,听够了爵士乐,再来与她争论威士忌到底烈不烈。”
王儒峰端起眼前的Whiskey Soul,头一抬,杯子空了。
“十多年过去了,我有了家,家里装潢的就像图书馆一样,堆满书籍。我有了车,车里塞满了从世界各地买来的爵士乐的碟子,一遍又一遍的循环。只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有时候,有些人,一消失,就是一辈子。”
我直接在王儒峰的杯子里倒满了一杯未经调配、浓浓香醇的威士忌,忘记了产自哪个国家。
这回他没有一饮而尽。
7.
“在几年前,我曾经遇见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与她很像,尤其是眼睛。只是这个女人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听爵士乐,却喜欢喝烈酒。我义无反顾地告诉这个女人,我爱她,至于她信与不信,我并不太关心。因为我爱这个女人,是因于像她,别无其他。人的一生不就是在追求记忆中的美好吗?以至于后来我们分开了,我都没能记住她的长相。可话又说回来,一个女人能像她,就已经很幸运了。”
王儒峰面露惋惜,举杯仰头,咕噜咕噜,喉结翻滚。一杯烈酒,滚烫入喉,江湖大川,尽忘忧愁。
随后,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满地玻璃碎片,似记忆般凌乱。
安详的爵士乐,音符安静的飘动,王儒峰趴在吧台上,静静地睡着了。
我忍住不发脾气,毕竟顾客是上帝。只能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扫起,径自倒入铺子外面的垃圾桶里。
屋外,华灯初上,闹市繁华无限,在我的眼里却尽是蝼蚁的繁忙。蝼蚁来去匆匆,却还是赶不及岁月的脚步。我们努力攥紧手中的命运线,到头来还是失去的东西比把握住的东西要多得多。
我转身回至铺子内,发现王儒峰连酒钱都没留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心中甚是激动,但也只能认命,无奈惋叹。
8.
在夜幕里,我点燃预示繁荣的霓虹灯,门面招牌上“往事如风”四个字,光线熠熠,华彩动人。
忽然,一阵比威士忌还烈的女性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儒峰!你去给我拿一本《百年孤独》,背景音乐换成《Unintended》,再来一杯最烈的威士忌!”
我回头一瞧那人,彷如时空倒转。只见她始终年轻,依然是二十岁那年在海边的模样,朝我挥挥手,笑容依旧迷人。
我望着她发光的背影,却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藏在时光里的故事亦随她而散,了无痕迹。
我没有哭诉挽留她,而是弯起嘴角,眯起眼睛,不断的微笑。
9.
无名海畔,暖风阵阵撩人,东方朝阳沉在海平面下,映衬出水天间尽是威士忌深沉的棕色。
沙滩上,一把长椅,依偎两个人。
“你猜下一首什么歌?”
“《Night Lights》?”
“你猜错啦!是《Unintended》。”
“就听这首,不准再切歌!”
“那你将音量调大一点!”
“喂!你说等我们都老了,钱也赚够了。在闹市里租一间安静的铺子,里面只营业你收藏的书、我收藏的酒与我们的音乐,你觉得如何?”
“挺好哒!那如果有人问你要最烈的酒,你怎么办?”
“到那时,就请你大声告诉那人……”
“喂喂!你看前方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