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夕四少
我读到红楼梦贾瑞临死前正照风月鉴一回时,如醍醐灌顶,忽然明白一件事:红楼之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很多事曹公总不明写,真即是假,虚即是实,梦即是真,同理,喜即是悲,好即是坏,这才是正确的读红方式。
这一回曹公借道人之口也说了:“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又借风月宝鉴说了:“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却来烧我?”更有脂批点明: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
我们不妨举个例子,可能很多人读完红楼不喜欢薛宝钗这个人,也不喜欢袭人,因为在今天来说,这样的人都是心机婊,心机深不可测,难以与之为友,然而如果我们放在红楼之中来看,曹公并没有贬低薛宝钗和袭人之意,相反最后让宝钗和宝玉成婚,且还给了袭人一个贤名,这是为什么?
这即是不从正面读红楼得出的结论,即看上去坏的,也许正是好的,读者喜欢的,也许正是作者厌恶的,读者不喜欢的,也许正是曹公所喜欢所悔不当初的。这才是真正的会读红楼,就像风月宝鉴说的,千万不可照正面。
以上都是引子。
我们都知道宝玉身边有个最机灵的小厮,是宝玉的心腹,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这个小厮在学堂帮宝玉打架,引着宝玉偷偷出府去看袭人,总是引着宝玉干一些不合当时规矩和礼节的事来,可能很多人喜欢这样的跟班,因为他总能猜透你的心思,知道你需要什么。
这个小厮就是茗烟,可以说,宝玉背着人干成的很多事,几乎都有茗烟的身影,有这样的小厮在身边,看似能摆平很多事,能哄主子开心,其实却是最要不得的,因为他们会在一次又一次对主子的教唆中,引着自己的主子走向堕落的深渊,最终偏离原来的轨道。
原文第二十三回就说了这样一件事,通过这件事,我们看清了一个恶奴嘴脸的茗烟,也是通过他,宝玉从此滑向了更深的深渊,无法自拔。
这一回元春命宝玉并众姊妹搬进了大观园,宝玉一开始高兴的要不的,但没多久,突然就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这恰符合宝玉“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乖僻性格。
作为宝玉的伴读书童,贴身跟随的小厮,茗烟自然能够时时猜得透自己主子的心思。原文有这样一段话: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的不耐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样,宝玉不曾看见过。
这是一个小厮在发现自己主子不开心以后的一段心理活动描写,他在想着如何能讨主子欢心,一个“左思右想”已然点明其平素在主子跟前讨好卖乖、教唆引诱的嘴脸,那些引诱主子的事儿定然没少做。所以这段话后有一句脂批:书房伴读,累累如是,余至今痛恨。
脂批为何说自己至今痛恨呢?痛恨什么呢?很显然,他痛恨自己当初也如宝玉一般,因心内不自在,时时为身边小厮教唆引诱,做出一些日后令自己痛恨之事,有悔不当初之憾。
茗烟做了什么事来逗宝玉开心呢?原文说茗烟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
我们看,一个“引”字,写尽了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在主子跟前讨好的小厮嘴脸,他才不管合不合礼节,更不去想会不会把主子教坏,只要主子高兴就好。我们可以想见,如此往复循环下去,宝玉焉有不堕落之理?
我们接着看原文,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得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头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这段话信息量很大,首先茗烟嘱咐宝玉之后有一句脂批:自古恶奴坏事。如何?余前批不谬,似茗烟这等专会教唆引诱主子的小厮,的是恶奴无疑。
虽然他在众人眼中是个聪明机灵的小厮,时时能猜透主人心思,懂得维护主子,懂得讨主子欢心,但如果不从正面而从反面来看,这样的小厮,是恶奴无疑,他的存在不仅不会帮助到主子,还会拉主子下水。
其次请注意最后一句话“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什么是粗俗过露的呢?我们不妨反过来看,从后文我们知道,所谓文理细密的,自然是指《西厢记》《牡丹亭》这些书了,但即便是这些书,也为当时的闺阁所不容,大家的公子小姐是不能看的,是当时的禁书。
那么粗俗过露的呢?不难想见,一定更为当时所不容,甚至不排除是一些春宫图或当时坊间流传甚广的小黄书,比如李渔、兰陵笑笑生等作家的作品,而宝玉不仅被恶奴引诱,还公然把这些闺阁禁书带入了大观园,这不能不说是恶奴引诱的结果。试想这些粗俗过露的书籍一旦被黛玉、宝钗这些未出阁的女儿看到,会是什么结果?
我们从后文因傻大姐捡到绣春囊直接导致了抄检大观园一事就可以看得出事情的严重性,如果这些书被发现,宝玉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罚呢?后文袭人在宝玉挨打后力劝王夫人将宝玉搬出大观园,我一直都怀疑,袭人对宝玉拥有这些粗俗过露之书应该是知情的。
结合宝玉拥有这些书籍之事,后文宝玉不止一次言词唐突黛玉就很好理解了,他把从这些被黛玉称为淫词艳曲的书上看来的东西,慢慢地成了融会成自己的日常语言,于生活中无意识地说了出来,可不就是贾政口中说的专会在浓诗艳曲上作工夫?而这些东西,都是宝玉无意识之下养成的,始作俑者自然是茗烟这个恶奴。
单看脂批“恶奴”这两个字的评价,我们即可知道批者脂砚斋对茗烟这样的教唆引诱主子干坏事的恶奴有多气愤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