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夔扬州
妹妹临近高考还是会尽量每个周末不顾将近两小时的路途颠簸从镇上的高中回到村里。
去和剩在大宅院里一个人的奶奶吃一顿晚饭、早饭、午饭。
自从去年11月份爷爷去世后,那个长达19年的三人世界只剩下了两个女人。
每次接到妹妹安全到家的电话,我和我妈我爸总是会惊讶着她怎么又回去了,跟她说学习太忙就不要老回去了。四点多放学等久久一辆的公车,再一个人开着摩托飞奔在无人的,刮着凌冽寒风的漆黑的村道上,而奶奶在门口,灰暗破旧的纸红灯笼下,默默地等着。
她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地:“唉,我就是想回来,回来可以帮奶奶买一些东西,和......”
后来我终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总说她总在自习课做卷子疲倦地打瞌睡时梦见爷爷,醒来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说她每每看见客厅那张爷爷的遗画像总想起从前他还在的时光,她说她每次看见在床上熟睡的奶奶,觉得奶奶很想爷爷。
她说爷爷临终时,奶奶走过去温柔地、轻轻地摸了他的脸。
这个她伺候了85年的男人,在膝下所有的子孙儿女都不在她身边,只有我妹妹不曾离开过的85年,她伺候到他咽气的最后时刻。
妹妹有出息,考上了镇上最好的高中,每个周六之前奶奶都会打电话问妹妹要不要回家,她要去给买她最爱吃的肉酱给妹妹回来煮面条挤肉丸吃,她还会去买鱼,买菜椒,通通提前塞进冰箱里,等妹妹回来吃。
而买这些东西回来,她要走好久好久的路,走到别的村子里。
乐此不疲,她已经86岁了,她还是歇不下来,她要做事情、要走,她还是要在过年自己卷肉饼,做菜馃贡品去拜。她总是以为子孙儿女喜欢她做的馃品,喜欢她的甜饼,可实际上,没有多少人喜欢,他们都在劝她停下来,别折腾了,劝她安安静静地安享晚年就好。
她不理,利用自己耳背的优势,扭着她那高大胖胖的皱皮身躯,八字脚迈开去准备她的拜神纸钱。
她身上散发着注定和其他年老的女人不一样的气质。她走路有力,那个累积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时光的身体的重量,踏踏实实的压在土地上。她的手腕有力,她拿起那把已经十几年的重重锅铲,翻过面条,炒它香气腾腾,说这样炒最好吃。她有大大的耳朵,每次接电话时,她会撩起松松的银发塞在右耳朵后面,露出那个有厚厚大大耳垂的耳朵,像佛。她陈旧的木匣抽屉里那本印有南无阿尼陀佛的经书不知道还有没有在。
她会识字,听妈妈说她有初中学历,在那个战乱纷争食不果腹的年代里,真的不容易。我想,当初爷爷的一见钟情中意的不仅是容貌,更有那股柔软的气劲和文化的气息吧,这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匮乏的时代,太弥足珍贵。
每次奶奶拿着放大镜仔细地研究着一个个汉字,那样的一句话一段公文从她沧桑褶皱的嘴唇流出来时,我觉得她美极了,好像她在念诗,那个认真把纸张贴在面颊前的她,又像个孩子。
妹妹总在朋友圈发表她的小心情,是她和奶奶十指紧握享受阳光的图片,是中秋和奶奶一起看月亮的夜晚,她总说,那是她们清闲的小日子,甚至她不想爸爸妈妈和我们回到老家,去打扰她们清闲的,只属于她们俩的小日子。
我知道,她在用力地珍惜,用力地制造保留记忆,因为她知道,剩下不多的时间了。
她已经用光了所有和爷爷在一起的机会,她希望不留遗憾地,去保护、去爱养育她成人的奶奶,去替爷爷爱她的女人。
对她来说,她生命的前半生,爷爷就是父爱,奶奶就是母爱。
后半生,也是。
妹妹说,她遵循奶奶的意愿不让她搬去爸爸妈妈在的城市里住。因为如果她顺利高考完,就意味着这样的日子结束了,意味着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再也没有一个周末的期待机会,期待对方的出现,等着对方回家吃饭,再继续那样平凡的清闲日子。
她更怕的,是自己来不及,赶不上她一点点垂暮而拼命拉紧她的手。
昨天入睡前,我突然想起了爷爷,想到在我童年时他穿戴整齐地喝着小酒的魁梧不失帅气的样子,也想到我十九岁那年他瘫坐在椅子上露出皮包骨般的双腿和那双浑浊的眼睛,
而我的记忆里,没有奶奶年轻的样子,只有妹妹扎着橙色皮绳双马尾摆着剪刀手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