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来下雪回到家的时候在村头看到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手里夹着一个黑色大包的男人,那人正站在村支部的大院里,嘴里一直用夹杂着浓重方言味道的普通话重复两句话,“家家户户炼铁又炼钢,国家有钢铁。三年超英,五年超美。我们大家跟党走,吃穿用度不得愁。”阿来听懂了后已经想英是谁,美又是谁?
大院里,已经摆满了不少铁器,锅碗瓢盆、锄头镰刀甚至还有铜剪子铝水壶......阿来还在院里看到了自家的那柄豁了缺口的锄头。回到家他先去东屋把妹妹接了回家来,妈妈下午的时候要跟妇女们敷田坎,日头又高,不方便把果果带在身边,就把果果放在大哥家,晚一点再去接。
阿来刚走进院子里,就听到了妹妹呜呜的哭声,他紧忙跑进屋子里,看到妹妹一个人坐在湿湿的地上,手里还捏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灶里没烧完的炭。果果看到阿来就放开了哭声,只喊着:“妈妈......妈...妈...”阿来抱起坐在地上的果果,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轻轻拍果果的背,将炭从果果手里不着痕迹地拿了出来,轻声说:“哥带果果找咱妈去,果果乖,不哭了。”
阿来知道母亲还在和村子里面的女人一起敷田坎不好找,就把果果带到了村支部旁边的那个小食堂,那儿架了口大锅,村里人都去那吃饭。
小食堂只是一个简易的小棚,小棚底下把了五六张长桌子,每张桌子两边都配了两条长板凳,这些都是村里子的人凑出来的。村子里来吃饭的人也不多,都是三三两两来得,劳动的人有些干的少有些干的多,干的多的基本上都来得迟。
刚开始几天,小食堂的菜还挺丰富,青椒炒肉片里肉片和青椒各占一半,有时还能吃到红烧肉喝到鸡汤。两个月过去了,青椒炒肉里的肉已经变成了肉丝,桌上的菜更多的就是茄子和白菜。好在饭还是吃多少有多少。
阿来把妹妹放在最外面的那条长椅上,他自己去盛了点饭,饭上盖着紫黑色的茄子,茄子如果是用油炒的话,那它的颜色比如是紫亮紫亮的;如果是用水煮的话,它的皮就会泛黑。显然,小食堂做的茄子,油水各一半。
老二媳妇此时正在同老大媳妇在田坎边上吵架,原因是老大媳妇的工分记多了,老二媳妇的工分又记少了。众人见两个都是不好惹的,也不敢拉,只在旁边劝着。事端挑起者李桂芳看差不多了,就上去把吵呼在一起的两个凶女人拉开,说道:“这个本来就不是大事儿,你们两个干啥呢,在这吵吵也不好看啊。两位嫂子,咱去队上说去,你们看行不。”
老二媳妇想老大家的和李桂芳本来就是一个窝里的,要是去队上说,她还有说理的地方吗。现在村支部已经改叫党支部了,生产队的开会地点也在党支部召开。老二媳妇看着渐渐围上来看热闹的众人脸上又有些挂不住,况且对方还是自家大哥的媳妇,再怎么说,也是承了人家的情的。
李桂芳也转过身,对众人说:“咱也别在这地方围着着,我看这田坎也敷得差不多了,吃饭去吧。”
媳妇们都知道撵人了,没戏看也只好散了。
李桂芳带着周家两个媳妇走到离田坎不远的党支部,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示意老大家的和老二家的都坐着讲。李桂芳自己去到了三杯茶水,分别放在三人的面前,老大家的接过茶喝了两大口,老二假的说了句谢谢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老二媳妇知道老大家和李桂芳一家交好,语气也放缓了许多,说:“队长,你看,我来的最早,走得也最晚,活也是我干的最多,那为啥就给我记6工分?”李桂芳知道这件事她做得确实太明显了,柔和地说:“是,整个队都没人比你干的多,可是你们家人少啊,吃饭的嘴也少,你说咱搞生产队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大家全部人都能吃上饭不是?你也要为大家考虑考虑,不能只想着你一个人啊。”
老大家的也一旁跟着点头,她倒是乐意少干点多记得工分,毕竟她家里可是有五张嘴要吃饭。老二媳妇强忍着火气,说了一句“我算是明白了”便头也不回的出了会议室。
老二媳妇明白说不过会议室的一狼一狈,她想明白了,饭够吃就行,做多少都无所谓了。小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饭和菜也只剩一点了,她憋着一口气把饭和菜全打上,打饭菜的是杨志山老二的大儿子,杨承惠。杨承惠跟着爷爷读了几年的四书五经,队上本来要他当个记账的会计,可他自己也没学几年,怕本事不到家误了事儿,就跟书记周汉民说做个打菜的帮手就行。
杨承惠见周家老二的媳妇气冲冲地进来把大木桶里最后一点饭菜都盛完了想跟她说周汉民家的还没来呢,刚欲说出口就收住了话。因为老二媳妇瞪了他一眼。
阿来趴在桌上抄明天的课文,他明天上课要朗读课文。阿来读课文比别的孩子读得好听,抑扬顿挫的,林老师就让阿来来念。果果在院子里拔杂草,她只是觉得很好玩。老二媳妇跟邻居中华大叔找招呼的声音传来,果果放下小弯刀飞快跑了出去,朝妈妈张开了两只小胳膊。老二媳妇在擦了擦了手,保住果果说:“幺幺,想妈妈了呀。”
果果点点头,在妈妈肩头趴够了就钻出妈妈怀里,继续她的除草大业了。阿来见妈妈回来了,走到她跟前,说:“妈妈,以后不要再把妹妹放在大伯家了。”
老二媳妇问他怎么了,阿来说:“妈妈,今天我放学回到家就去大伯家接果果,可是他们家里一个人的没有,就只有果果一个人坐在他们家地上玩炭。他们家对果果一点都不上点心,咱们还是自己看着果果吧。”老儿媳妇一听老大媳妇家没人就有些冒火,把果果放他们家的时候答应地好好的,说看到有人看着果果。再想到老大媳妇多评工分的事,这肚子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明天我就把果果带在身边,放在老大家也一样没人看。他们这一家人,看到就来气,今天还在跟我抢工分嘞。”老二媳妇撇嘴着说。
乡下的天黑得差不多了,太阳落下去的那个山头隐隐泛着蓝光,家门的大水田上偶尔有两只大白鹅游过,那是羊子家的。他们家养鹅和别的人家都不一样,从来不圈着养,白天就是放他们在外面玩,饿了就自己找吃的,晚上天黑了就回家。它们找的着回家的路,从来没走丢过,也没有人会去捉它们,家家户户都知道这两只大白鹅是老兽医家的。阿来好几次早起去上学,就正面遇上这两只大白鹅,它们要去阿来家门前的水田玩。早上没雾的时候他就不打火把,遇上大白鹅的时候光是听到噗噗噗的脚蹼拍地声他就知道是羊子家的鹅。这说明羊子也快到村口了,于是他就加快脚步。
阿来抄好了课文就约着羊子去三叔的鱼塘上玩,大队上见周忠强养了好几年鱼这一身的技术也练了下来,就让他管着这口鱼塘只不过养出来的鱼都要交给队上,每天算十工分。鱼塘边上有两个豁口,一个放水,还有个进水的。阿来喜欢去放水的那个口边上坐着,他最喜欢看听鱼塘的水从石砌的豁口之中流出来发出的咕咕声,偶尔还能在豁口中发现一条小小的鱼,他就会兴奋地把它抓起来,捧在手心里再一路小跑回自己的家里,有时跑得太快了手里的水都颠干净了。
阿来和羊子齐坐在鱼塘坎上,阿来看着羊子,说:“羊子,我听陆子雯说,狮子村今天晚上扯大戏,你去看不?”
羊子立马坐了起来,摸了摸头,说道:“我想啊,可是我妈肯定不同意我去,天都黑了,我也不敢走夜路。”
阿来叹了口气,说:“可是陆子雯说得可有趣了,演戏的那个班是从城里下来的,演戏的都会变脸,有好几道脸呢。我还没见过变脸呢。”
羊子听阿来说有变脸,他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和阿来一样,从小就在这个村子长大,没看过几回大戏,会变脸的更是少之又少,看了眼阿来期待的眼神,似乎下定决心似的说:“那我们去看看吧。看完变脸就回来,怎么样?”
阿来高兴地跳了起来,咧着嘴说:“走!不过我先得跟我三叔打声招呼,省的大人着急。”话未说完就往三叔的屋里跑去,没过一会就出来了,招呼羊子说:“羊子!走!”
兄弟两个一前一后走在土路上,走出村子不远处还有几户人家,两兄弟就借着屋子里露出来的煤油灯光走,再走得离村远一点,就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着黑走。起初两人凭着看戏的新鲜劲加上一路上相互作伴有说有笑的还不觉得怎样可怕,但是两人越走越远天越来越黑,周围也越来越安静,风吹到身上都感觉凉飕飕的。去狮子村的路上还有一座山,两人必须得走山上过,可是那山上还有好几座坟,两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羊子停住了脚步,看着面前上山的黑黢黢的小路小声问阿来:“阿来,我们还去吗,我有些怕啊。”
走在前面的阿来缓缓转过身来,对着羊子面无表情的说:“去吧,去吧。”
羊子颤巍巍的问道:“阿来,去哪啊?”
阿来慢慢抬起手臂指着前面黑黢黢的小路用奇怪的声音说:“去我家坐坐吧。”说罢便要拉着王子的手往山上走。
羊子被阿来吓得大叫一声,支棱起有些发软的双腿,也不管阿来说些什么直直地往回跑,头也不回。阿来忽然大笑起来,朝着羊子说:“羊子,别跑,我吓你呢。”话没说完,羊子已经跑回去老远了,阿来看了眼黑黢黢的小路,心里也有些打鼓,赶紧跑上去追到羊子。
羊子听见阿来大喊叫他停下才知道刚刚阿来是撞鬼吓他反而憋着气跑得更快了,这个死阿来,知道我胆子小还吓我。
阿来也加快步伐,就在即将追上羊子的时候前面的羊子一个趔趄往旁边的田坎里摔了下去,阿来也被绊了下去。田坎上还有下午新敷上去的泥,两人摔得浑身都是湿哒哒的泥。阿来和羊子相互看了看,都不禁笑了起来,阿来笑道:“哈哈哈,看你的头发,全是泥哈哈哈哈。”
羊子也指着阿来的脸说:“你还不是一样,大花猫!哈哈哈。”
笑完了,两人慢悠悠地爬起来,不约而同地说:“那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