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羡,醒醒……”
“李临羡……该起床啦!”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地将手搭在腰间,才想起身边并没有佩剑。
也许是昨夜饮得有些醉了,我做了一宿的噩梦。
依稀记得手边的那只有着裂口的酒盏若隐若现,梦里朝霞染红了天空,雪亮的剑锋也被遮盖了光芒……
“阿啾……”我打了个喷嚏。
北疆的天有些冷,就算是在营帐里也挡不住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
我照例披了一件狐裘,打算去巡视军营,一回身却发现萧云安又在营帐的椅子上坐得心安理得。
“看样子,大将军这是又做噩梦了?”萧云安起身时顺手展开了那把折扇,摇晃得哗哗作响。
“我刚刚喊了你好久你都不带醒的。”
我揉了揉眉心:“是啊……这两天的仗可不好打……”
拿了佩剑,我挑帘便出。
“临羡,今日可也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回来啊!”
“放心,就算赢了也不是你这个假神仙保佑的。”我讥讽道。
醉意已然褪尽,此时日出不久,晨曦却显得有些淡了。
【二】
想来也有些不可思议,自从那日我在荒林间偶然拾回了那只破酒杯之后,生活就开始有所改变。
萧云安是个神仙,而且还是酒仙。
都说李白是谪仙人,但那些都是别人说的,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位诗仙下凡或是飞升。而萧云安则不然,自称“酒仙”的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神仙。
我曾亲眼目睹他从那只酒盏中出现又消失,每每想起来,都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还记得自己把它捡回来的那天,因为忙碌便带在身上。是夜,手下的一名小卒领着人通了敌,我提剑去追,策马行至半路才察觉到自己中了计。四面楚歌时,萧云安便从酒盏中显出了身形。
他说要带我逃离时,我只能选择信他——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带我突破了重围,北疆蛮族的阴谋又一次落空。而且自那以后,我便再没有打过一场败仗。
尽管我嘴上调侃他为“假神仙”,但若是没有他,也许,我是的的确确不会有今天了。
萧云安,听来,便是一个神仙般的名字。
“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安。
他应该是真的很喜欢李白,就连扇子上也要题着“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字样。
虽然这首诗并不是李白写的。
酒盏上有个残缺的裂口,但是这个寄居其中的神仙却并不是虚假的。
是酒仙,也是护佑大梁江山无恙的神仙。
【三】
此次对蛮族的讨伐必将会是一场苦战,然而在萧云安的帮助下竟异常顺利。
“李将军,”那名巡查兵跪在我眼前,“现已抓捕一名蛮族派来刺探情报的卧底,请将军明察。”
“带路。”
乾康十二年,北疆蛮族越发强盛,对大梁的攻击也就越来越嚣张。于是圣上派我驻守北疆,也就是为了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因为有着吞并大梁的打算,蛮族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精通汉话,尤其是来刺探情报的探子。
而我,如今多少也掌握了些蛮族的语言。一些基本的交流已经不成问题。
入帐,那个探子的双手被反绑,却仍然骂骂咧咧地挣扎。我听得懂,他在用他们的语言骂我。
巡查兵指着他道:“将军,就是他了。”
“嗯,退下吧。”
我顺手拿了把椅子坐下,拔出佩剑,横在暗探的脖颈前:“说说吧,跟你一块混进来的老鼠,还有谁?”
我用的是蛮族的语言,尽管这是我异常厌恶的说话方式。
“混蛋!”他用汉话骂道,“是你们背信弃义在先!”
“背信弃义?别给我引开话题。”我用剑锋在他颈前轻轻划过,一点血丝便从中渗了出来。
很多蛮族的长相与汉人无异,看他们顶着这样一张脸,却杀我家邦数代英雄,不觉让人感到恶心。
我还能如何呢?爹和娘都死在了他们的手上。北疆的战场,不知有多少人忘我地与这群蛮人作战,而这样的战争,已经牺牲了多少人……
但那些牺牲,只会让这帮蛮人更加狂妄,有如血之于禽兽。
一劳永逸的办法,唯有将这北疆纳为大梁版图,让蛮人彻底死心。
然而那个蛮族探子却还在垂死挣扎:“当初明明是你们说的!我们只要把土地割让,你们就会立刻把人送回来!如今呢?如今呢!”
很明显,他在刻意回避我的问题。
“割让土地这事儿,不是我说了算的。扣押质子,那是圣上的旨意。我不过是个将军。”
说着,我将剑刃偏转,在探子的手臂上划开了几道血痕。
“是你杀的!”他猛然吼道,“他没有被扣押……他……他就死在你剑下……”
“哟,还学会嫁祸于人了?”
“你这个混蛋……”
“除了这个词就不会别的了吗?”我打了个哈欠,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跟你一块混进来的探子是谁,现在说出来,兴许我还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
“我耐心有限。”
剑刃在他身上留下的血花越来越多,而那探子却只是咬着牙不发话,似乎是死活不招。
“临羡,怎么啦?”萧云安用折扇轻点了下我的肩头。
这人总这样,仗着自己是个神仙,别人看不到他就老在我身边晃悠,神出鬼没的,害得我没有一点隐私,一举一动都要被他看个满眼。
“碰上了个难缠的。”我低声道,“陛下扣了他们送来的质子,他就来污蔑我杀人,离谱吧?”
“是挺离谱。”萧云安又将折扇展开,刷啦啦地摇,“哎别管那些啦,何况蛮族这些人死不足惜,杀了就杀了,也是他们活该,还用在意那些细枝末节吗?”
“也罢。”我将剑收入剑鞘,传入了巡查兵,“带下去,严刑拷打。不招的话,就处理掉吧。”
萧云安也收了折扇,然后淡去了身形,消失在空中。
【四】
傍晚,我拿回了一个白瓷酒杯。
“假神仙,那个小破杯子住累了吧?看我带来了什么?”
萧云安摇着折扇飘了过来,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却先皱了眉:“不要。”
“怎么了?这可是好东西,你都看得上这么破的酒盏,还看不上这个?”
他却用扇子遮住了半张脸,笑道:“神仙可不像你,居无定所。这玩意儿我住不惯。”
嘿,这假神仙,说你句神仙你还真飘了吗?我在心里嗔怪道。
“这酒盏虽破,但可是个好东西。”他道,“你若是敢把它扔了,我也不保你战胜了。”
“好好好,”我敷衍道,“你啊,就跟你那心爱的酒盏同生死共患难吧。”
萧云安摇扇,笑而不语。
【五】
然而这只酒盏终究还是碎了。
我离开营帐的那段时间,蛮族暗探潜入营帐,盗走了我藏好的作战图纸。
暗探走的时候,误碰落桌上的酒盏,我回来时,只剩下一地的碎瓷片。
“……萧云安?”我下意识地唤道。
然而帐内却是冰霜般的寂静。
我才意识到,那个总会摇着扇子神出鬼没的假神仙再也不会出现了。
不知为何,一种不详的预感从心底骤然冒出。萧云安不在了,作战图纸也被偷走了。慌乱之中我召集了几位亲近的士卒商议接下来的计划,但是少了一个假神仙之后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不顺利了起来。
我们终究只商议出了防守计划。
蛮族军队趁夜偷袭时,我军已经做好了防备,然而排兵布阵的方位早已被他们提前了解了去,这一战,终究损伤惨重。
我被他们射中了两箭,然而这样的伤与手下的士兵相比之下,尚且还算轻的。现如今军心涣散,若是他们趁势再攻,只恐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李将军,这几日先好好养伤,别发愁了。”端着伤药的巡查兵挑帘进来时轻声道,“您这次伤得重,若无要事最好不要擅自下床。”
我嘴上答应着接过了药,然而巡查兵刚一走,我就起了身。
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处,感觉痛的那一瞬间似乎很短,我却忽然觉得自己头脑不太清醒。
似乎有什么事,到底也想不通。但……究竟是什么……
北疆没有春和秋,等到那冻得人瑟瑟发抖的北风撤走以后,寒冷不久就是炎夏。此时仲夏,天干物燥。清晨的风还冷得要命,转眼到了正午,热得又让人有些闷气。
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心头,想不起,说不出。
“嘶……”刚站起来,胸前的伤口就开始剧痛。
“啊,将军!您这是做什么?”巡查兵忽然又出现在帘外。
“我……算了,”我顺势又躺回了床上,“我听话,我听话,总可以了吧?”
巡查兵还是忧心忡忡地走了,我在心里回了他一句“慢走不送”。
最烦这种人,多大点事儿似的。
【六】
不论冬夏,北疆的晚上永远是冷的。
萧云安已经三天没有出现过了,北疆的蛮人战力多强于汉人,如果没有一个神仙保佑,我其实并不敢确保自己能带着手下的众士卒活着回去。
伤口已经不那么痛了,我起身,白瓷酒杯还静静地置于桌角,我将碎片与白瓷杯放在一起,想着如果他回来,这大概可以做他新的归宿吧。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披了件薄衣,挑帘出帐。
北疆地处开阔,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满眼的星河。我面朝着南方,中原故土的方向,忽地从心底生出一种悲哀壮阔的感觉,然而这是以往从未出现过的。
当年战死在这里的爹娘,大概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吧。我想。
星光下的营帐排排摆开,似乎也被镀上了银光,一闪一闪的,炊烟从远方的村落里袅袅升起。
帐内睡下的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他们对我越是忠心,我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
这场战争,我们没有胜算。
应该……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吧……
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我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大的人还喜欢看星星。”
“谁?”我顺势拔剑,指着身后的人。
“呃……你好?”他摇着扇子朝我礼貌性地微笑,“好久不见啊,临羡。”
“……假神仙!?”
“是我。”
我一时有点懵,心底的怀疑也脱口而出:“你没死?”
“怎么……”萧云安却将手里的折扇握得紧了些,手背上也显现出了青筋,“难不成你还盼着我死?”
“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尽力解释道,“我以为你没了酒盏就……原地飞升呢……”
“怎么可能嘛,酒盏没了,瓷片总还在吧。”
萧云安凑了过来,虚无缥缈的身体从剑锋上穿过:“本来想晾你几天,结果看到你们军队这么弱……哎,谁叫我这个神仙总是菩萨心肠呢?”
“……”你还是找个地方死去吧,再见。
这假神仙没救了。
我收了剑,转身便要走。
但是胸前的伤口却忽然刺痛起来。
“临羡!你怎么样?还好吗?临羡……”
“无碍。”我推开了萧云安。
猛然间,心底却浮现出了什么自己似乎不太想记起的画面。
“刚刚……用剑指着你,真是抱歉。”
“哦?没事啊,反正那玩意儿碰不到我。”萧云安笑道。
“……嗯。”
我踉跄了几步,拄着剑回到了帐中。
心下缭乱,那一夜,我迟迟没有入眠。
【七】
清晨刚一起床,萧云安便现了形。
“临羡,我看你是昨晚没睡好吧?”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啊。”萧云安收了折扇,笑得却忽然有点诡异。
“因为我,就是你啊……”
“什么!”
我惊坐起来,忽然发觉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云安?”
酒盏的碎瓷片中忽然聚起了一阵风。
“我说临羡啊,天天做噩梦可不是什么好事。”萧云安又凑了过来。
“……”
“临羡?怎么了,不说话?”
“临羡?……”
他说的什么,我已经彻底听不下去了。
此刻,头痛欲裂。
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涌现,然后不住地灌入脑海。
我用手捂住了双眼,然而那些我不想看到的东西却执意地往眼前窜。
冰冷的,惨白的,鲜红的……
“……你不是云安。”
“开什么玩笑呢?我就是萧云安啊,一直保佑你平安的假神仙……”
“不……”
“临羡,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
不知为何,尽管头脑间尽是些有的没的,但此刻就是感觉自己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像我很清楚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可他……到底是谁?
“……临羡?”
“萧云安……你到底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他用折扇推开了我,“临羡,你现在有些糊涂了,这件事,你本就不该知道……”
“我很清醒!”
似乎能够听到什么声音在耳畔回响,但我看不到它。
像残阳,染红了天空,但我抓不住它的半点碎片。
良久,我听到了。
“……云安他,不会这样叫我。”
“他只会唤我为——‘将军’。”
【八】
沉默了许久,忽然风声呼啸而过。
“你不应该知道的。”他说。
“你只是太累了,回去休息吧,睡一觉就好了。你现在头脑很不清醒。”
“……”
“但是……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跟我来吧,只要——你真的不会后悔这个选择。”
他转过身,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地飘然而去,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再看我。
我只是跟着他。
巡查兵在我身后喊道:“李将军!你伤还没有好,别乱动啊……”
但是我没有搭理他,只是跟着萧云安的步伐走,离开了营地,又穿过了山林。
他的脚步慢下来时,我也停下了。
深林处有个土坡,上面工整地写着几个字——
“萧云安之墓”。
笔锋力道,与我的字迹毫无二致。
“临羡,你的一举一动,我当然了解。”
霎时间我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看不透,眼前的到底是幻影还是现实。
萧云安,萧云安……
“因为……我,就是你啊。”
眼前那个飘忽不定的身影消失了,只是他的声音还在耳边不停地说。
“别再骗自己了。”
似乎有什么早已被遗忘的事一股脑地涌入,看得到的,看不到的……
像梦一样。
“我不过是你臆想出来的一个幻影。”
“而那个真正的萧云安,已经被你亲手安葬了。”
“他是被你杀死的!”
又好像……真的是梦。
【九】
我知道,他是北疆蛮族送来的质子,也是这场战争中无依无靠的弃子。
乾康十二年,北疆开始大举进犯大梁,大梁反击,连连得胜。
那时我被父母留在了京城。父母牺牲的消息,尚且没有传回。
乾康十三年春,北疆蛮族将质子被送到大梁。
我也是因此才认识了他。
“将军,他们和你提过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吗?”
“没。”我冷声道。
他会讲汉语,但是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汉语名字。
那天他似是有意地跟我提及此事时,我正好收拾出一本诗集,随手扔下时信口便回答了他。
就叫云安吧。我说。
“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安。
谁知道呢,他摇着一把两面空白的小破折扇,竟将这话当了真。甚至于,转天他的扇面就被他歪歪扭扭地题上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潦草字迹。
还拿着个小酒盏,大概是被路边摊的摊主忽悠说是诗仙用过的东西才决定买走的。
蛮族不懂汉人,就像他,只知道这句诗和李白有关,但丝毫没有意识到它原来是杜甫写的。
甚至得意洋洋地拿着他那把北疆制造的劣质折扇和假冒文物四处炫耀,说自己最喜欢的诗人就是李白。
可笑,他连诗都背不对。我心道。
不过自此,北疆蛮族送来的质子终于有了一个汉名,叫——萧云安。
【十】
大概是爹娘长期在外征战的缘故吧,收到他们的死讯时,我竟没有任何震惊和悲痛。
他们与蛮族殊死抵抗,最终赢来了北疆割让的一大片土地。
这次交接由我来负责,但还被秘密地安排了接下来的计划——攻伐。
送还质子,收下北疆土地以后,我们将以行军疲惫为由继续在交界处驻扎一段时间。待时机成熟趁夜偷袭,以再夺北疆几座城池。
出发前夜,萧云安似乎比平时要兴奋得多。
“我啊,之所以被送过来,就是因为他们说我‘书卷气’太重,不适合作战。”他凑了过来,“但是呢,我一直都没有习过武,所以他们一直希望我当一名军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那种。”
“嗯。”我静静听着。
“但我志不在此啊,这也太不公了吧?这不,我现在就被他们给送过来当人质了。”他抱怨着,转而又换了语气,“将军,等到了北疆,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啊?”
听得出来他是明知故问,于是我敷衍道:“是啊。”
“是你来护送我吗?”他继续问道。
我拭净了手中的剑,挑眉望向萧云安:“你早都知道了,还来问我,故意的?”
他嘿嘿一笑,接着摇着手中的折扇,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青色的酒盏,放在我眼前的桌上:“我马上就要走了,依照你们的传统,自然要留给你一点饯别礼嘛!”
我看着那只小小的酒盏,酒盏的边缘还有着一道残缺的裂口,一看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没那个必要。”我说,“我不是你这种书生意气的人,你给我我也留不住。”
“那好吧……”
“你带走吧。”我将酒盏又放回他的手中,“就当是我收下了,再送还给你的饯别礼,怎样?”
萧云安“唰”地一下猛然收了折扇,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多了些喜悦。
“好啊!”
他像收宝贝一样把那只小破酒盏收了起来,临走前还不忘记跟我道别。
真是,本性难移。
【十一】
那是我第一次到达北疆。
北疆本就寒冷,适逢冬季,雪也飘得漫天,比江南的落花还要纷纷扬扬。
原来,我父母战死的地方,是这样一番光景。
回头再看,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两排脚印。
天有点冷,我紧了紧衣襟。
我们扎好营帐时,萧云安叹了口气:“哎,爹娘他们,应该都等急了吧。”
不知怎的,听到这句时,我却蓦地感到心里少了什么。
像被谁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
还有些痛。
他还有父母,那我呢?
这是自从他们牺牲之后数月以来,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家。
像个后知后觉的傻子。
……凭什么?
凭什么必须是我?凭什么他一个蛮人却能家庭美满生活幸福?!
——“但我志不在此啊,这也太不公了吧……”
北疆蛮族杀了我的父母,而如今我在前往讨伐蛮人的路上……
——有何不公?
“将军,怎么了?”萧云安问道。
“……没什么。”
我独自出了营帐,雪初停,在阳光下却显得格外晃眼。
我只觉双眼被光晃得有点模糊,终是没有说什么。
【十二】
交接仪式前夕,我同手下将士们绘制了后续攻取的地图。
一旦萧云安顺利到达北疆,我们便立即举兵北上,拿下北疆几座地势有利的城池。
那夜,睡梦中似乎听到帐外的喧闹声,我惊起奔出,此时帐前雪地上脚印凌乱,还有几个小兵在四下巡视。
“李将军!”一名士卒慌乱拜倒,“不好了,作战路线被人盗走了……”
“什么?”
错愕之余,又一名小兵踏雪跑来:“报!”
“又是何事?”
“质子萧云安趁夜出逃,尚未寻得踪迹!”
是他?
雪纷纷扬扬地落,深夜时分留下的脚印几乎被掩盖,若是再晚些出发,恐怕这仅剩都线索就要中断。
我回身随手披了件轻甲,提剑站出:“军中还有无可疑之人?”
“暂时未有。”两人齐声道。
“好。”我牵了一匹马,嘱咐道,“只要能寻到他,我们就还有胜算。”
“稳住军心,别自乱了阵脚。”
“是!将军!”
我听得,这一声“将军”,却喊得生硬。
跨上战马,我顺着脚印的方向走去。
北疆与大梁交界之处,往往是大片荒地,不远处天地相接一线,远远望去,就是一条长而宽广的银河。
雪夜策马,火把的光在手边若隐若现。一路向北,然而走得越远,路上的脚印就被雪花掩盖得越发浅了。直延伸到一处荒林时,便彻底断了线索。
倘若萧云安真的是蛮族派的探子,不远处的荒林应是一处与线人接头的绝佳场所。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将马系在一棵枯树下,提了剑,只身潜入林间。
【十三】
熄了火把,借着星光往林子深处走,偶然间经过树缝,便碰落了满枝的雪,纷纷扬扬碎了一地。
听到前方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便放缓了脚步。
悄声前行,佩剑也出鞘半寸。
萧云安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有人,猛一回身,我便将剑架在他颈前。
“将军?原来是你啊……”
“跟你接头的人在哪?快说!”
剑锋横在颈前,我将他直逼到了树下,退无可退。
“将军别误会,我真的只是……”
“别跟我引开话题!”我吼道,“亏我还信了你真是他们送来的质子!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他们的探子……”
萧云安看着我,似乎犹豫了一下。
“……是啊,他们让我这样做的。把大梁军中的作战图纸盗出,我就自由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萧云安原来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质子”。
北疆蛮族之所以送他到大梁,等的就是我们这一步棋——交接,然后,偷袭。
我们会偷袭北疆,这也在他们的算计之内。
若是萧云安将图纸带回,我们的一举一动也就都列入了他们的计划中。到时大梁军队莫说是得胜,就是活着回来都几乎不可能!
他们想以此为机会,将割让的土地收回,甚至趁势吞并大梁!
“但是将军,他们是以爹娘来要挟我这样做的。我也只是想……保他们无恙。”
“……但你还有父母可以保!”
眼里像进了沙子,泪水不住地往外流。
我爹娘……就死在他们手上啊!
他却要吞并大梁,回去保他父母平安……
“……那我呢?”
“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呢!”
“……”
萧云安抬手,双指夹着剑刃:“但我只是不解,这仗打的,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将军,得罪了。”
我忽觉有什么东西朝眼前飞来,收剑去挡,将眼前之物一劈为二。
那是一把折扇,劈成两半落地时,朝上的一面已经被画上了地图。
“我军的作战路线……都被你记下了?”
萧云安自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闪身避开了我的剑锋。
“……好啊,既然这样……那就更不能留着你了!”
萧云安到底也不过是个质子,跑得再快也不可能逃得开。我提剑追去,单手便擒住了他。
“说不说?跟你一块混进来的老鼠,还有谁!”
“将军,你们都执意要争个你死我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云安往前迈了一步,我的剑刃恰抵在他胸前,他却像没看见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为了一块土地?利欲熏心,就死了这么多人?”
“你们蛮族杀我大梁无数将士,我怎能不恨!”
“你恨的,真的是蛮人吗?”他反问道。
“……”
“蛮人汉人,不过都是人啊……”他叹道,“这样争下去,有什么用呢?”
“这与你何干?”
“自是与我无关。”他道,“但我只是想不通,既然都是为了利益而杀伐,那么为何……要恨呢?”
“呵呵呵……简直……可笑至极!”
“我爹娘就死在你们这群蛮人手里……你却在说这样的风凉话?”
“你做这些是为了你自己,可你根本不懂!所以才说你们这些蛮人无情无义……”
说到这里,我咬着嘴唇,抖落了肩头的雪。
尽力没有让自己的哽咽看上去太过明显。
“……你们只顾着自己的利!”
“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萧云安争论道,“你不也是一样!”
“我和你不一样!”
【十四】
剑锋从他的胸前贯穿,鲜血也溅了满身。
“萧云安,你根本不懂……”
“咳咳……”他将手搭在我的剑上,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也只是咳了满手鲜血。
“……别怪我不顾以前的情面。是你太固执了。”
“谁又……不是呢?”他退了两步,将手探入袖中。
见他似要取出什么,自卫的本能使我收手闪身,挥剑便砍。
然而从他手中滑落的不是暗器,却是一只残破的酒盏。
那个带着缺口的浅青色酒盏,霎时便被染得殷红。
他一直带在身上,像宝贝一样,从未丢弃。
“……临羡。”
“……对不起。”
他倒下的时候,朝霞未至,天就先红了半边。
雪亮的剑锋被血污遮盖了光芒,与此同时,风也红了,雪也红了。
我没有发觉,泪痕已然划了满脸。
“你刚刚……说什么?”
“……云安?”
然而他只是无力地倚靠在我身上,身体已经冰凉。
远方晨曦微亮,太阳出来了。
眼前只剩一片血色。
【十五】
我浑浑噩噩地从林中走出,身上的伤口还在疼,然而我却像感觉不到。
萧云安……一个蛮族的探子,我竟会信得过他。
我居然以为他真的只是一个质子。
手下的士兵很早就和我商议过,他有没有可能是蛮族的探子。
我信誓旦旦地否认了这个猜想,我说,以他的性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可他竟辜负了我没来由的信任。
我也说过自己不会公报私仇,若他只是质子,我必将送他平安回家,尽管他的身份是一个蛮人。
但我还说过,他若真的是蛮族的探子,我也绝不徇私,定要带着他的人头回来。
如今呢……
——“何况蛮族这些人死不足惜,杀了就杀了,也是他们活该……”
——“这酒盏虽破,但可是个好东西。”
——“临羡?又做噩梦了?”
……
但他已经死了。
那个“假神仙”,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也罢。
萧云安是个蛮人。
可是杀了他,我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负罪感?
我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我不知道。
酒盏的碎片依然凌乱地散在桌上,旁边却忽然多出了一封信件。
一名小兵挑帘而入:“报告将军!蛮族的探子现已被捉拿,等待将军发落!”
我将信封放回桌上,对他摆手道:“杀了吧,没有什么好问的。”
“但是……将军,”小兵道,“他说,有话要向您禀报。”
我忽觉有些惊疑,以往从来只有我向蛮族探子问话,今日竟反而抓住了一个不打自招的,真是稀奇。
“他潜入了您的营帐,但是,我们并没有在他身上搜出什么东西……”小兵补充道。
我又瞄了一眼桌上的信封,转而看向那名小兵:“带路。”
【十六】
被捕之人丝毫没有挣扎反抗,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
日头升得渐高,风中也开始有了些暖意。
“还有什么话,赶紧讲吧。”
他低着头反问道:“你还记得……萧云安吗?”
“你……”
“我知道,上一个这样问你的人,已经被杀了,不是吗?”
那个探子抬头看向我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听他的声音会那么耳熟。
他就是之前总在提醒我养伤的那名巡查兵。
“……是你?”
“是啊,就是我。”他忽又挣扎着想起来,但只不过是徒劳,“但我,同时也是质子的贴身侍从。萧云安还在北疆时,我就已经服侍他很多年了。”
“但是我没想到啊,你这个嘴上说着绝不公报私仇的人,居然会负了他。”
“你胡说!”我拍案而起,“明明是他先利用我的信任!”
“我替他留在你桌上的信,你看过了吗?”他昂首看着我,眼神并不像是在蔑视一个敌人。
——倒像是在审判一个罪人
“……他的信?”
“他出逃之前就写好了……他说……他说让我等时机成熟再转交给你……他那么信任你!而你做了什么?你杀了他!”
“我劝过,但他竟天真地以为你能理解……他就这样死在你手里!”
“更可笑的是,你杀了人之后……居然还忘了他……”
被束缚的人疯狂地低语着,我却只觉阵阵晕眩,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他说过什么?——他不是要利用我的信任,好将图纸带回去邀功的吗?
或是试图说服我叛国通敌?
——“蛮人汉人,不过都是人啊……这样争下去,有什么用呢?”
——“你恨的,真的是蛮人吗?”
——“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只是……
原来我竟现在才听见。
我不顾周围士卒的阻拦冲了出去,狂奔回到营帐。
喘息未定,我颤着手,展开了那封信。
【十七】
临羡,你收到信时,我应该已经在云游四海的路上了吧。
我知道你始终放不下对我们蛮族的仇恨,我也不求你放下。
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要打这场仗,我只知道这是两族人的利益之争。
但我们不都是人吗?你的命,我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我始终也想不通。
可我并不想背叛你,就像我不想被他们冠上通敌的罪名。
所以我决定了。
我不回去了。
……
“乱世攻伐无贤士,隐去一身浮名。”信末,他写道。
他不是来劝我通敌的。
他是来向我告别的。
我将信纸撂下,身体也无力地倚靠着墙壁。
我信手抓起一块瓷片,任由它划破了指尖。惨白的碎瓷上便沾染了一点血色。
“李将军,那个蛮族探子……要怎么处理?”
“……放了吧。”
“哦……什么?”
“我说,放了吧。”
“将军,可这放虎归山……”
“他只忠于萧云安,于大梁,不构成威胁。”我看向帘外的小卒,苦笑道,“放他走后,就别再跟我提起他了。”
“将军,他毕竟是个蛮人!”
“放他走!”我握紧了手中的瓷片,重重地锤了下桌子,“……这是命令。”
“是。”
他毕竟是个蛮人。
可是,不论蛮人还是汉人,终究都不过是人啊。
这仗,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打的呢?
自始至终,他追求的,就只有这一个答案。
但他已经不在了……
假的。
都是假的。
萧云安没有死,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我应该只是做了个噩梦吧。
是的,一定是这样。
如果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我只是个来讨伐蛮人的将军。
一定是这样的。
仅此而已。
萧云安……
我,不曾认识他。
……
【十八】
梦醒时分,我又披上了战甲。
瓷片在手上划开的伤口已经鲜血淋漓,我取了一块纱布裹好,收拾起了那满桌凌乱的碎瓷。
不知为何,总也不愿扔掉它们。
“报告将军,蛮族探子已经放回……”
“谁?”
“是……蛮族……”
“算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需要知道这些事,“都过去了。”
“近日蛮族宣战,将军您看是否立即应战……”
“备马!”我回身拿起了佩剑,“即刻出发,杀他个片甲不留!”
蛮族之人,杀我父母,扰我家园。
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十九】
春风吹过江南的落花,青黑色的瓦片映衬着阳光。
北方的风带来了欢声笑语,举国上下,歌舞升平。
乾康十八年,北疆蛮族惨败,大梁将军李临羡得胜归来。
大梁从此再不受外敌侵扰,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然而李临羡却并未接受赏赐,反而选择了辞官归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不过——据说,如果你在野外偶然遇见一个拿着碎瓷片的人在散步,他就会上前来问你是否听过这样一句诗: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