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了,他已经很老了,算得上是庙里最老的和尚,倒也因此算得上是庙里最受尊敬的和尚。在无人拜访时,梁时常想,想以前的日子,想来想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从头到尾,唯一值得一个老和尚挂记的,也只有一颗他一直珍藏的舍利子了。
出生在村子里,梁家中已经有好几代是屠夫了,这是一门谋生的手艺,却远算不上什么世家,虽然累了些,但作为屠夫,在当时的生活还是能过得下去的。梁的父亲作为一个屠夫,长得人高马大,干的是碰血的差事,平日里对人倒也算和善,当然教训自己孩子是另外算的,梁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和父亲不同,梁生的瘦弱白净,小时候父亲为了保他平安,将一枚舍利子系在他脖子上,那是梁的爷爷想方设法寻来的,希望能保家中平安,现在被用来保他未曾见过的孙子的平安,说来可笑,靠杀生谋活路的人居然也希望佛祖来保佑。
梁的父亲不想让梁再做一个屠夫,哪怕目前吃喝不愁,但他还是觉得屠夫没有出路,更何况梁身材瘦弱,做不来这个行当,反倒透着一股子书生气,或许以后可以做个教书匠,最次也能做一个账房先生。于是梁便进了乡里的私塾,读起了四书五经。梁不喜欢读书,也不想以后靠那几个字来谋生,像教书先生那样,每天知乎者也,却常常为几个花生米和别人争执半天。即便如此,梁还是去上私塾了,规规矩矩地听先生长篇大论,然后回家。
梁其实也不太喜欢做屠夫,当然也并不反感。如果不出意外,他也会做一个屠夫,像他父亲那样,像他未曾见过的爷爷和太爷爷那样,娶妻生子,然后老去,最后死去,或许也就这样了吧,唯一不一样的也就是多识了几个字。后来,闹饥荒,屠夫这个行当干不下去了,一家人也只能逃荒,路上梁便与家人走散了,其实倒不如说如果一家人在一块是活不下去的。幸运的是,梁逃荒到一座庙,当时的庙虽然香火没有平时多,但总归有一些,再加上有存粮以及地里还能有为数不多的庄稼,于是,梁便在此干活,得以在饥荒中活了下来。
饥荒过去后,并没有家里人找他,甚至连类似消息也打听不到,也许逃荒到更远的地方了,也许···梁不想再想下去,但他还是要活下去,因此他便当了一个小和尚。梁不知道自己热爱什么,但当一个和尚也不算太讨厌。说是做和尚,梁每天也只是是在庙里帮忙,打扫寺庙,擦拭佛像,只是偶尔学着念经,所幸当时学的字还没有忘光。
二十岁左右,梁正式出家,没有家人,也没有什么热爱的东西,更没有其他欲望,梁似乎在此时就已经六根清净了,对他来说,受戒剃发也就是一项流程而已。自此,梁依旧在做着以前就在做的事情,做着以后仍会做的事情,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梁诵经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不时还会有人拜访。在梁七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了,虽然梁只是在变老而已,只是在等更老的人消失而已。
又过去了五年,唯一比梁还老的和尚也最终死去了,梁内心感到空落落的,他没感到悲伤,他与那个老和尚并不是什么至交,更不感到高兴,下一个死的人大概就是他了,他对死亡也没什么太大的恐惧。死就死了吧,毕竟每个人都会死,死不过化作一抔灰,随风被人忘却。他不是第一个,更不可能会是最后一个,梁已经活了很久了,好像已经足够了,不管怎么样,他都已经理所当然是最德高望重的和尚了。在死去的那个老和尚火化之后,人们发现了舍利子,一夜之间,一个本该逐渐被人忘却的人又走进了人们的视野,成为了庙中近些年来最受人尊敬的人,来庙中拜访的人也多了起来,连向梁询问那位老和尚生前事迹的人也多了起来。
梁忽然不安了,一直戴在身上的舍利子近日已经不知在梁的手中被摩挲了多少次,他突然发现他怕死了。梁曾以为事情会理所当然的发生下去,他会慢慢变老,然后死去,但突然出现的舍利子让他心慌。他从没有渴求过什么,无论是小时候还是年过古稀,但这次他有了一种欲望,他想要在死后也有舍利子,他开始前所未有地怕死,他不是害怕死亡本身,而是害怕死亡之后,他唯一的愿望得不到满足,哪怕这个想法完全是没有丝毫理由的,对他本身没有丝毫影响,一个人是无法也完全没有必要去知道他死后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依旧内心充满了焦虑,舍利子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魔障,至死也不会消失,死后也依然存在。
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这座寺庙都是梁的一个住所,是梁生活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但梁却这样一直过了下来,但从那颗舍利子开始,仿佛庙中放了一颗太阳,梁在此中甚至无法呼吸。一夜未眠,两日难安,明明没有谁会注意到自己,但梁还是如芒在背,最终梁决定离开寺院,终是六根不净。七十多岁的梁就这样离开了,离开了他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地方,他没有想到走前会有那么多人劝阻,走时会有那么多人送行,明明他并没有与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是所谓的朋友。虽然梁已经七十多了,但梁是完全不用担心自己是否能好好回到这个社会,单就钱财来说,他足够充裕的,每月也有一定的钱会从庙中转给他,其实也只是换了个地方生活罢了。梁走了,走的倒是轻巧,没什么需要拿的,唯一一定要带的就是一直陪着他的一颗舍利子,现在那颗舍利子对梁很重要。
梁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故乡,半天的旅程却花了五十年的时间去买票,明明只有百里远,梁却从未想过要回去,或许是回不去了吧。梁回到原是一个村子的镇上,找到已经找好的住处,稍微收拾一下便住了下来。其实与寺中生活没什么不同,梁每日诵经念佛,偶尔也有人前来你拜访,或许认识,或许不认识,但梁都会接待,与之交谈。不同的是,梁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要看重那颗舍利子,每日都要带在身边,晚上也要放在床边才能睡着。再有,梁认识了一些邻居,每日都会与之交谈,偶尔邻居也会送一些吃的来,这与拜访者偶尔会送一些素斋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梁后来也逐渐适应了,有时候也会把拜访者送的一些东西送给周围的一些小孩子。
其中,尤其让梁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玲的四五岁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很可爱,一下子就触动了梁的内心,他没有孩子,更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有了孙女,她会是什么样子。玲生的如同一个瓷娃娃,十分白皙,只是嘴唇发紫,不是同龄人红润的颜色,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跑起来,说是从娘胎里带的病,如果病情再加重的话,很可能会夭折。
不像梁小时候的那种瘦弱,玲的身体真的好似一张白纸一般,让人担心她会被一阵风吹走,不见踪影。然而玲的父母每天都是笑呵呵的,好似没有什么需要发愁的,如果不是多的过分的白发的话,是绝对不会有人能感觉到他们内心的焦虑与痛苦。他们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多到即使再拼命也难以及时让玲接受治疗,但他们还是努力去工作挣钱,在玲小时候他们曾想过再生一个,他们曾想过放弃,他们在社会中挣扎,面临的问题无非是衣食住行,但突然出现的问题让他们感到了绝望。最终他们还是选择将玲养大,同时拼命挣钱,但凡有一丝出路,他们就不想放弃,挣钱,治病,成为了他们心中的执念。他们不是为了挣钱才来到这个世上的,玲也不是为了治病才来到这个世上的,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他们只能接受,哪怕前方的路看不到尽头,哪怕他们的路也就这样了,哪怕只有一丝出路。
梁不知道玲的父母想过什么,玲也不知道,梁只知道玲害了病需要钱治病,玲只知道父母需要努力挣钱。总之,现在玲是幸福的,玲的父母也时常向他人展现着笑脸,唯有梁,一个毫无关联的人却在忧愁。人老了,心总会变硬,经历了太多事,见过了太多人,知道有些事没必要管,自谓为看破。梁也老了,也经常让人放下,在他眼中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放下的,他会死,没有一个人不会死,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死后不被人遗忘,他对世界是没有丝毫意义的,正如世界对自己没有丝毫意义。在梁看来,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死也好,生也好,成也好,败也好,成坏住空,他阻止不了,没什么用。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不是因为变老,也不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仿佛与生俱来,可突然他对死产生了恐惧,对生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他忘却了如何呼吸。
每当看到玲父母的笑脸,他都会感觉呼吸成为了一种费力的事情,需要刻意去做,才能勉强继续下去,每当看到玲,那种感觉更加明显,仿佛是自己害了病,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嘴唇已变成紫黑色,但依旧不知如何去呼吸。每天夜里,梁唯有把舍利子戴在身上才能入睡,不至于在睡梦中窒息。
一年过去了,玲长了一岁,虽然比同龄人要瘦弱,但的确要比梁刚来时要高一些,梁也老了一岁,内心与身体都更加衰弱了。玲的父母干活也更加拼命了,时常直到深夜才回家,实在没有时间了,平常都是玲的奶奶照看玲,偶尔梁也会过来看看,离得不远,虽然每看到玲一次,梁就会没来由的心痛一次,但梁还是忍不住会来。
一日,又有人来拜访梁,那人叫陈,他的母亲信佛,每天吃斋念经,定期会在陈的陪同下拜访梁。这次只有陈一个人来,陈的母亲最近身体不好,看了医生,倒是没什么大问题,通俗来说就是陈的母亲太老了,平时注意调养就可以缓解症状。不得不说,陈很孝顺,对母亲很挂心,虽然自己并不信佛,但还是经常陪着母亲拜佛烧香,按陈的话来说,他母亲一个人将陈养大不容易,要好好报答。这次他母亲病了,陈想了很多方法,经常陪着他母亲,带母亲出去转转,买各种适合老人的食物,甚至陈最近也在找人求护身符,哪怕不信,陈也是在努力寻找一些或许能保佑他母亲的,这次来找梁也是因为这个事,毕竟梁现在虽然不在寺院,但依旧和寺院有着很多联系。陈希望梁能帮一下忙,害怕随便弄来的会弄巧成拙,对母亲不好,梁也说了会尽力帮他。
陈走后,玲就来梁的家里玩了,头上插着一朵在梁房前开着的小花,分外让人怜惜,玲的奶奶临时有事,想让梁照看一天,第二天她就会把玲接走。那天晚上,梁没有时间去看那颗舍利子,他跟玲将了很多故事,直到玲睡着以后,梁也没有去看那颗舍利子,只是看着玲,看着玲熟睡中的样貌,跟别的孩子一样可爱,直让人忘却了呼吸,但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痛苦的,就像睡着的玲一样,没有什么痛苦。
后来,梁再没有戴那颗舍利子了,只是梁的床边多了一个盒子,每天晚上梁都会将那个盒子放在枕边,看上一会儿才能睡着。再后来,玲的父母终于有了足够的钱去带着玲去接受治疗,于是玲的父母便带着玲的病历去找医生,等一切安排好后,再把玲接到大城市接受治疗。因此玲的父母又要离开玲好几天,跟往常一样,面带着笑容,可有好像和以往不同,不知是因为笑时多露了一颗牙齿,还是眼角多了几条皱纹。
当夜,梁来玲的家里串门,与玲的奶奶谈了几分钟后,梁发现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来他旁边玩,叫也不应,于是便去玲的屋子里看玲,到屋子里一看,玲的嘴唇发青紫,在地上失去了意识。顿时,梁心像是被手捏住一般难受,赶忙招呼玲的奶奶叫人帮忙,自己便去掐玲的人中,虽然不知道这管不管用。很快,玲被送到县上的医院,到医院时,玲依旧昏迷,经过医生的救治,终于恢复了清醒,医生咨询之后,认为这次发现及时,不算严重,但需要按时服药,同时也建议尽早去大医院检查治疗。
回到家后,梁不放心,一直到晚上十点多玲安稳睡着后才回家,这次把玲的奶奶吓个不轻,自己也是一直心神不宁。晚上躺在床上,梁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依旧是有些后怕,不过马上玲就可以接受治疗了,应该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吧。想着想着,梁渐渐有了困意,突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呕吐感驱散了梁的困意,梁感到胸口疼痛,想要起床,手也撑不起来,甚至连发声也难以做到。
人老了,终究是要死的,梁意识到他可能要死了,曾经的恐惧感好像被胸口的疼痛感压制了,思维也异常的清醒,意识仿佛要脱离这具衰老的躯壳才肯罢休,它已经基本放弃对身体的掌控了,以往的经历也只是如同走马灯般在梁的脑海中闪过。好像梁这辈子白过了,梁只能在一张床上等待死亡的彻底降临,突然梁想到了什么,想要打开他放在床边的盒子,梁抠了两下,没抠开,终于命运扼住了梁的喉咙,盒子也跌落到地上,恰好跌开。
又过了一天,梁的死亡被来拜访的玲的父母发现了,最终梁的葬礼由寺庙来办,而玲的父母在葬礼上尤其的卖力,外人说是因为梁死的那天,梁救了玲,是梁代替了玲。到底是谁救了谁,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救了一个垂死之人罢了,谁又不会死呢,毫无意义,不过是一颗不经世事的心救了一颗衰败腐朽的心罢了,人都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梁没什么遗物,只是当时地上的一个空盒子让人费解,不知道那个盒子原本是空的还是有人把里面的东西拿走了,不过没有人有必要为此报警,非亲非故,就像没有人有必要去追究床下已风干的那朵小花是被谁摘下,有为何没有在泥土中腐烂,而是出现在这里。
再后来的后来,玲长大了,健康地长大了,来到了大城市。像大多数人一样,玲在大城市中挣扎,眼前的路好像一眼就可以看到头,却永远也走不完,有时候玲真想永远离开她所痛恨的城市,如果那座城市真的是一个人的话,她一定会狠狠地咬上去。但城市连一块石头都算不上,玲无从下口,同样玲也没有真正离开那座城市,但凡有一点出路,玲就不想放弃。
偶尔玲会回家看望一下父母,每年玲的父母都会让玲给梁的墓前上一炷香,因为是梁救了玲,救了这个家庭。其实,对于梁,玲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她小时候可能在那个院子玩过,对于那人的样子记得并不太清,但不管怎么说,那人都是救命恩人,在玲的心中,梁跟她未曾见过的曾爷爷地位差不多。每次玲给梁的墓前上香时,都会走过一条鹅卵石,这时玲都会想起小时候她也见过梁也戴过类似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戴鹅卵石呢,玲想不通,玲只是隐约想起,她经常会在梁的院子里采花,偶尔也会送一朵给那个人。